无非有两种原因。
一则,这毒物与这些东西不是同一来处,乔氏悄悄记载在其他地方。
二则,此毒并非乔氏所下,乔氏自然毫无所察,也不会记录在册。
明棠心中一顿,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乔氏的小册上记满了对哪些妾室用了什么暗算的手段,诸如螃蟹籽、藏红花或者麝香一类的堕胎之物;甚至芳华妒之类毁容伤肌的毒药也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册,没道理将对明二叔下的蛊毒记录在别的地方。
此事必然有其他原因。
不过,不论明二叔身上的蛊毒究竟来自何方,小册上乔氏对二房四房的反复出手,以及她对明二叔后院妾室的种种手段,便足够乔氏喝一壶了。
故而虽是古怪,明棠也未曾多言,只示意人将这些毒药与小册子先收起来。
拾月与芮姬将东西皆收进了几个大木箱之中,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
明二叔还惦念着自己身上蛊毒的事情,芮姬经过他的身侧,头也不回地说道:“如今事情繁忙,不得空看,若有事,寻世……四夫人找我便是。”
明二叔心中窝着一股子气,却也不敢对着这位能一眼看出自己身上蛊毒的医者大小声,只能看着她走过去了。
明棠与四夫人最后从乔氏的私库之中走出来,明二叔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们,却又想到自己几乎被“绝育”的消息也已然被她俩知道,脸色顿时更加异彩纷呈。
“你……”
“回禀郎主,夫人醒了——夫人说,有要事来同您商量!”
方才那奉命去找乔氏的小厮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远远地就听见他口中喊着这些,打断了明二叔的话。
“她有什么大事?这些大事难道能比过她私底下与人通奸,害我后院中的子嗣这些大事!”
明二叔一听乔氏这贱人明知东窗事发,竟然还毫无求饶悔改之心,甚至还叫人来传信说有消息同他商量,便气不打一处来,身形都晃了晃。
有什么消息能保她?
明二叔心中深恨,乔氏实在是毫无廉耻之心。
那小厮苦着一张脸说道:“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只是个跑腿的……只是夫人的脸色瞧上去实在焦急,定是有什么大事,还请郎主过去先同夫人商议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
“有什么大事能改不了她今日之错!我不去,叫她滚到祠堂来,看看她有何面颜面面对我镇国公府的列祖列宗?”
明二叔想起那些情诗便要作呕,他正气得头晕眼花,乔氏身边十分得用的大丫头却也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她衣裙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应当是从乔氏的身上沾来的,平素里作为嫡妻身边的大使女何等光鲜亮丽,今日却也这般狼狈。
但这使女也顾不上这些,一路而来,触到明二叔几乎杀人的目光,心中就是一颤。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明二叔脸上的神色,只知道自己今日便是死也要将这消息递到明二叔的脸前去,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长呼道:
“夫人已知自己万死难辞其咎,往日所做之错,千不该万不该,却着实是出自对郎主的一片爱慕之心。但如今有夫人更重要的事情就在眼前,不仅与夫人有关,更与二房相关,乃至于与郎主也息息相关,还望郎主先与夫人商量!”
见明二叔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这使女也没了法子,只能咬紧唇,死死地在地上再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反复念着“郎主定要相信奴婢之言,此事确实十万火急”,然后一头撞死在一边的石柱上,飞溅的血滴差点飞到明二叔的面上。
明二叔似是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面色有些发青,只觉得乔氏身边的人果然可恶,个个都这样招人嫌弃。
但他又想起来这使女口中说的所谓十万火急、与整个二房都息息相关之事——若非当真如此十万火急,怎用得着以一个使女的命逼着他再去见乔氏一面?
明二叔心中更觉得烦闷。
这乔氏究竟在整什么花样,难不成以为这样说,便能暂且留下?
若非律法如此,明二叔杀了乔氏的心都有了。
一介水性杨花、如此恶毒之人,怎堪当镇国公府的嫡妻?
但终究,明二叔还是听了这使女的话,不甘不愿地往乔氏的院落而去,一面冷眼看着那小厮:“你送四夫人与三郎君出去。”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明棠倒也无所谓,她今日想要得到的几乎也已然得到了,收获颇丰,不急这一时片刻。
四夫人原本就是跟着明棠而来,见她也并无久留之意,就随着她一同往外走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地送着她们一路到了二房的门口,也不因四房与二房的关系不佳而摆任何神色。
四夫人瞥他一眼,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大抵是在想这人如此能屈能伸,说话又柔滑,是个合格得用的奴才,只可惜在二房这样的烂地方。
却不想忽然听得明棠说道:“堂堂景王世子,装个奴才也扮得这样相似,果然是人中龙凤。”
四夫人脚下顿时一顿。
她看着一边油嘴滑舌点头哈腰的小厮,怎么也无法与自己印象之中吊儿郎当的景王世子魏轻联系在一块儿。
明棠却早已经知道,甚至是有意这般安排,只为了叫魏轻在四夫人这未来丈母娘目前露个脸刷刷好感,免得日后与阿姊的事情越发受阻。
她心中一面想着,若非要帮阿姊在四夫人的面前多为魏轻说些好话,她才不把魏轻这一趟子事在四夫人的面前说出来。若魏轻日后胆敢对阿姐不好,或是记不得这事的恩情,她可要把魏轻的皮狠狠地扒下来。
但明棠心中虽这样想着,面上却还是笑着说道:“正是,景王世子这些日子为了阿姊中毒之事,总在咱们府中奔波并未回府,为此事付出极大心力。先前使女丫头的事情,也多亏了景王世子在其中联通一二。”
四夫人有些默然。
她自己乃是天家贵胄的公主,自然知道这些皇亲国戚何等自傲,自矜身份,从来不做这伺候人的事,便是假装也假装不得,就生怕自己比谁低了一头。
倒不像这小子为了宓娘,这些日子这样劳碌不说,竟还肯放下身份尊严,卑躬屈膝扮做小厮,沟通二房与四房之间的事,还叫明二叔没察觉出任何不对。
如今想来,那方才撞倒锦盒掉落情诗一事,也应当是明棠与魏轻安排的。
虽说她早已与明棠通过此事的大致脉络,却不知其中细节布置,如今想来,明棠与魏轻更应当早已在一条贼船上,倒是瞒着她一个人不知道,还帮着他在自己面前说好话。
魏轻这些日子在此事中出人出力,四夫人自然看在眼里,也念着他的力气,知道他是因着对宓娘的心意,所以才这般用心,否则只是一个表亲,哪值得他这样奔波?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四夫人还是记得魏轻从前如何不着调,将景王府之中自己的亲眷气得头昏脑涨,也记得景王府之中如何一团乱糟糟的,总是不愿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受苦。
一时之间,四夫人的念头也转圜不过来,于是面上的神色稍微淡了些,却也好歹不曾如同先前一般垮下一张脸来就叫魏轻回去,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辛苦你了。”
魏轻这些日子为着四夫人的事情焦头烂额,整日急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只怕四夫人瞧不上他,不准他与宓娘之间的事。见四夫人如今终于肯与自己说一句话,就算不如从前热络,心中也觉得松快许多,立刻咧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马上又收住小声说道:“先不将这事摆在面上讲,免得隔墙有耳。”
他的话音一落,又立即就做出一副油滑的样子,伸出手来讨赏,与那些后院之中赖皮的小厮别无二致,这时候也不忘装模作样。
四夫人想了想,也从怀中解下一袋铜板,放进魏轻的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没多言,转身走了。
魏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挠了挠头,见左右无人,悄悄凑到明棠身边去:“这是什么意思?”
明棠气不打一处来:“平常事情,你的心眼子倒是多得数不清楚,偏生到了自己这档子事儿上,你反倒不开窍了。”
魏轻很是能屈能伸,点头哈腰道:“愿闻其详,我是蠢蛋,还请明世子解惑。”
明棠一面在心中默念:“这是阿姊亲自选的男人,我不能打不能骂。”
一面耐着性子解释道:“若是婶娘对你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抗拒,自然是不会给你半点赏钱的,如今婶娘既愿意与你说话,又愿意给你赏钱,自然就是不曾将你这扇门完全锁死了。”
魏轻几乎喜形于色地跳起来。
明棠立即又道:“但眼下如此,不过稍微松动,自然要看你日后的表现了,你若做得好,当然还有指望,若你做得不好,那自然也没得机会。”
魏轻如闻圣经,醍醐灌顶,点头哈腰。
“我晓得了,多谢明世子解惑,等来日……等来日有好事将近,自然给你封一个最大的红封。”
能叫魏轻这样抠门的人都许诺出一个大红封来,也可见他是有真心的了。
明棠扁扁嘴,只觉得不舒服:“我要一万两黄金。”
魏轻这铁公鸡从前一毛不拔,没想到今日听了,居然只会傻笑了:“好说好说,日后做了我的小舅子,自然少不得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魏轻听了今日这些话,简直如闻天籁,浑身打满了鸡血,立即转头就跑:“既然如此,这事儿我总要办得漂亮一些才是。总是宓娘在这些狗东西手里受了委屈,我要将这后头的人一点一点全拔出来,这才能叫姑母对我刮目相看。”
说着,顿时人就跑没了影,也不知道究竟去安排什么事去了。
明棠看他背影一眼,只想他对阿姊这样真心,也是好事儿。
明棠这时已然走到潇湘阁左近,心中想着,今日之局,其实已然下得差不多了。
事情也要有个张弛有度,慢慢来,才有那拿钝刀子杀人割肉的痛感——叫他们一会儿蹦跶觉得自己还有指望,一会儿就跌入万丈深渊,知道自己再无翻身之地的痛苦,那样才舒坦。
等今日这一局过去,叫他们缓一缓以为事情了了,再拿后手。
乔氏的底牌全被明棠掀了开来,所犯的罪证也皆在她掌中,不论乔氏今日想到什么由头釜底抽薪将明二叔喊走,也许暂时能保下她的地位来,但也不奏效。
明棠手里的这些东西,永远都是乔氏最痛的短骨。
明棠垂眸这般细细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为着魏轻与你阿姊的事情,这般上心?”
明棠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入了潇湘阁之中。
因她先前发火,人都被她发卖了,潇湘阁之中没几个人伺候,剩下的也看着她便心惊胆战,不敢上前来打搅她的思绪。
而那不知去了哪儿的大佛,现下竟就立在一棵海棠树下,也没人同她说一声。
那一棵海棠树,乃是明棠最喜欢的花树。
潇湘阁里这棵海棠,乃是沈氏当年重金买来的,一年四季皆有花朵,世所罕见。
而如今这尊大佛,今日竟然着了一件绯色的衣裳,不曾穿他那些玄黑或是朱红的张扬衣袍。
这绯色的颜色有些轻挑,但穿在谢不倾的身上,只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灿烂,同树上的海棠一般颜色。
美极了。
明棠便是对谢不倾十分不耐烦,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着这般颜色,只显得容色过人,一点儿也不轻佻不堪。
正巧有风拂过,海棠落在他的衣襟里。
这海棠花大,颜色淡粉,竟与谢不倾的衣裳颜色都融在一处。
谢不倾将那一朵花从自己的怀中取了出来,捻在指尖。
娇嫩的翠梗与谢不倾玉白的指尖映衬在一处,愈发显得不似凡物。
明棠其实也如同寻常女郎一般,爱温柔昳丽的颜色,爱漂亮娇娆的花朵,却不敢向任何人言明。
而如今绯色在谢不倾之身,花朵在谢不倾指尖。
处处都如她最喜欢的模样。
谢不倾朝着她走过来,将那一朵花放入她的掌心,低声道:“总是念着旁人的事,何时想一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