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说着,又眨眨眼睛。
四夫人知道明棠的意思,抿抿唇笑道:“怎会,只是屋中有些药气儿,我院中不大常见这些药,一时间有些不习惯罢了。”
明棠有些失望地叹气道:“我还有以为府中又有新弟弟妹妹了。”
四夫人的目光便往明二叔的身上一放:“我膝下有宓娘与治儿,已然十分满足,你若想要弟弟妹妹,不若看看二叔三叔,总有新的弟弟妹妹。”
她的话是温柔的,可目光落在明二叔身上,倒如同剔骨尖刀一般伤人。
二房三房的妾室确实枝繁叶茂,尤其二房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明二叔膝下却丁点儿不丰,四夫人这话,说来很是杀人诛心。
她二人来往几句话,便将明二叔说得面色铁青,连手都紧握成拳,半点笑容也没有了。
四夫人还不知道明棠在二房之中动的手脚和明二叔妾室掉的那个孩子,只觉得明二叔果然是被戳中痛脚,这样寥寥几句就说得他维持不住那道貌岸然的模样。
明二叔只觉得无趣,这二人一唱一和,摆明这是要给他难堪,眼下争个口舌之利反而不是最要紧之事,开私库才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已被清洗干净的金钥匙上,又觉得一股子无名之火直冲天灵盖儿。
今日会被弟妹和一个小辈贴着脸嘲讽,全拜这毒妇所赐,不论今日是否能从乔氏的私库之中搜出什么东西,乔氏都逃不了吃他的挂落。
若是有任何能证明乔氏行为不端之物,明二叔定要以七出之条休之!
明二叔自然是不肯拿那从活人肚子中剖出来的钥匙,只叫一边的仆役捧上木盘,随后大步流星的往乔氏的私库而去。
方才他进院落的时候,就已经有有眼色的奴仆去逼问了乔氏从前的使女等人,刚才那嬷嬷已经被处死了,剩下的几个也不敢负隅顽抗,生怕下一个被活剖的就是自己,早已交出了私库的位置来保命。
明棠与四夫人跟在明二叔身后,拾月与四夫人的仆从便也跟在二人其后,因明二叔不准她们入私库,她们便只能远远跟着。
叶氏也想来,只可惜她在明二叔这里丝毫讨不得半点好处,早在进二房院落的时候就被拦下。
明棠乍一看低眉顺眼,实则一直在悄悄打量二房。
明棠是第一回进二房,更在心中记下,几乎描摹出一幅二房的轮廓图景来。
二房的地理位置虽比不上三房绝佳,却也有不少屋舍,乔氏的私库就藏在其中。这一块儿左右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库房,堆着陈年不用的桌椅布匹等物,繁杂的很,并不引人注意。
但有了位置又有钥匙,明二叔简直就是长驱直入。
有个面善的小厮看着明二叔气势汹汹而来,连忙为他们带路,点头哈腰的,看起来好不油滑。
明棠多看他一眼,心中有些笑意。
墙倒众人推,不外乎如是,看来乔氏平素里在二房之中着实是不讨人欢心。
那小厮上赶着讨好明二叔,取了金钥匙去开那扇看起来与周围别无二致的门,十分殷勤。
但当真拿了钥匙插入锁孔之中,这才发现这扇木门上所用的锁与别处的钥匙截然不同,俨然是一把极为精密繁复的机关锁,光有钥匙也不是那样好开。
那小厮只怕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上赶着来讨好人却反而打不开锁,急得满头大汗。
明二叔立在一边等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好看。
若只是一个普通的私库,又何必用上如此防人的手段?
已然是藏在这样找不见的地方了,就算有贼进来都未必能找到,竟还要用机关锁来锁着——究竟是防着来偷东西的贼人,还是来防着自己人开她的私库,察觉她这面目下的丑恶?
那小厮打不开锁,一顿乱扭,险些将金钥匙都扭断在其中。
明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拧动钥匙的锁声,忽然出声道:“插进半截,先往左三圈;之后拔出一半,往右三圈半;再全部插入其中,往左两圈,便能拧开了。”
她这话一出,引得明二叔和四夫人都不禁侧目而视。
四夫人虽早知道明棠非池中物,只是却不想她连这样偏冷的知识都知道,究竟是在何处学的?
明二叔却只觉得荒谬。
机关锁,皆是匠人精心研制的东西,乔氏出生晋商巨富,麾下有这等能人也不奇怪,明棠这乡野长大的小子,口中胡乱说几句,就觉得自己能成事了?
却不想,下一刻便听得“咔嚓”一声,锁竟当真开了。
那小厮手上拿着已然解开的锁,面上也有些惊奇:“三郎君好生厉害,连机关锁都会解。”
明二叔方才还在心中鄙夷明棠,这会儿只觉得脸颊都火辣辣的,好似被无声地扇了一巴掌。
他心中更觉得烦闷,这明棠果真是乡下养出来的野小子,正经的经世致用是半点不看,光会这些偏门左道的东西能成什么事儿?
难不成她日后就靠着这些本事偷来盗去?
也难怪到如今也不曾谋划出什么来,只会跟在四房的背后,当四房的拥趸。
明棠看出明二叔眼中狼狈下藏着的恶意与鄙夷,只觉得想笑——其实论眼界,兴许乔氏比他还多一些,至少乔氏已然知道,此局背后之人是明棠,而明二叔到如今还轻视于她,丁点儿不察自己其实三番四次地栽在了明棠手中。
小厮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私库的门,恭敬地请明二叔入内。
明二叔却不急着进去,反而看着明棠说道:“你可听说过七步诗?”
说罢,也不等明棠回答,只道:“你自小不曾念过书,应当不知这七步诗罢。”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兄弟相残,手足残杀,为着一个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你如今一心相助,可别最后终断了自己的后路。”
明二叔阴阳怪气地说罢,便跟着小厮先进了乔氏的私库。
他这话说得乍一看与今日之事毫无关联,但明棠知晓,明二叔之意,乃是挑拨她与四房,讥讽自己如此这般帮着四房,可别忘了四房还有一个能够袭爵的郎君,说不定四房也有争夺世子之位之意,到头来明棠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四房做嫁衣罢了。
“我自小在乡野之中长大,不曾念过什么书,自然也听不懂这诗句究竟在说什么,辛苦二叔一片好心,我却丁点儿不懂。
二叔同我说这些,不如带着我进私库去,也好见识见识二婶娘在这私库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好宝贝,要用机关锁锁着。”
明棠是懂如何避重就轻的,明二叔非要拿这些事情来挑拨她与四房之间的关系,她便拿明二叔如今最在意的私库来挑动他心中的情绪。
自己是丝毫不气,明二叔却又黑了脸。
他一听这话,果然顾不上阴阳怪气什么了,心中又想起今日闹得一团糟的事情,只想着一定要从这私库中找出能证明乔氏作恶的证据,立即步履匆匆地往私库之中进去。
这私库确实大,推开门而入,甚至不见库房之中常见的迎面灰尘,可见常常都是有人来洒扫的。
先进私库,只见靠外的位置堆着的尽是些高大的木制家私,这些东西上头蒙了一层淡淡的灰,想来也是放在其中有些时日了。
四夫人的目光落在上头看了看,倒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明棠。
明棠瞥了一眼,认出上头熟悉的纹样,唇角有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果然如她所料,乔氏之贪心,果真巨大,却又愚蠢。
这些家私乃是明棠之母沈氏陪嫁到上京城之中所带的家私嫁妆,件件贵重,从前一直摆在潇湘阁里。
潇湘阁那般占地甚广,从前几乎被沈氏妆点成一座金屋,里头堆满了这些好物件,明棠幼时常常攀爬,总有些记忆。
她再回上京城之时,潇湘阁之中已然被搬空了,那些书画诗词古籍之类的还好收藏转卖,这些大件儿的家私用具不好流通,定是被人收了起来。
如今这些,便是从前潇湘阁前院院落的家私,不是最好的那些,却也十分不错了。
这些在此,那当年父母所居的正院之中的家私,便定是在三房与高氏自己的库房里了。
明棠随手擦去了其中一件的灰尘,瞧见四角上熟悉的春樱纹路。
樱花花瓣栩栩如生,以手抚弄,能察觉到上头似乎篆刻着什么文字。
沈氏喜爱春樱,沈氏工匠为其打造的嫁妆家私上,便多用春樱妆点。
而沈氏工匠喜爱精巧,于是在这春樱纹路之中,又悄悄地篆刻了沈氏的闺名。
这些东西当年耗材不少,沈氏更是怜爱女郎远嫁上京,只怕被夫家看轻,连这些平常不大用的家私也都用的上好的红木或是酸枝,也都件件落款春樱。
不过那纹样所用工艺特殊又精密,如今也随着匠人的离世而失传,用眼睛看几乎是看不清的;
若用水晶琉璃镜看,就能在那纹样下看出沈氏之名,明棠幼时将从春樱之中寻出阿娘的名字作为一件玩乐之事,对此记得极为清晰。
乔氏果然贪心,将这些都收在自己手里。
不过她纵使敢拿,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将此物摆在自己的院落之中招人口舌。
她也舍不得这些东西贵重,便一直藏在库里,恐怕是觉得有朝一日大房的人都死绝了,自己指不定就能当这物来装点门面。
再不济,悄悄找些门路卖了,或是为膝下的女郎充作嫁妆,这也是好的。
明棠才这般揣测乔氏心思,随着四夫人的步伐往前,便看见这些家私的大件儿上都贴了纸条儿,凑近一看,竟当真写的“筱娘嫁妆”。
明二叔不在意这些东西,他此刻火急火燎的,想找的便是那些害人之物,匆匆地在前头走着。
明棠伸手悄悄摘了一片纸条儿下来藏在掌心,明二叔也丝毫没有发觉。
那油滑的小厮在前头为明二叔掌灯,又十分殷勤地回过头冲明二叔点头哈腰。
而他的视线却时不时不着边际地越过明二叔的肩膀,与明棠的视野交汇到一处。
明棠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一行人行至收藏书画古籍之处,那频频回头讨好明二叔的小厮因背后没长眼睛,忽然撞倒了书架。
那书架上的东西都洒落下来,飘洒的书籍落了一地,有几个堆叠在书架上的锦盒也掉落在地上,摔得其中藏着的文稿如雪片一般纷飞。
小厮慌极了,面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连忙告饶,一面低头下来收拾地上的文稿。
明二叔只觉得这小厮讨厌,屡屡想献殷勤,却又屡屡做不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叫四房与明棠看笑话。
他心生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但那小厮跪在地上收拾东西,前头便没有掌灯之人。
明二叔尊贵惯了,可不会自己掌灯。
前头一片黑漆漆的,指不定沾惹到什么被乔氏藏在其中的毒物,反而又害了自己,明二叔也不愿再往深处去,便站在小厮的身侧,不耐烦地催促他速速收拢好。
那小厮低头收拾收拾着,却发出一些困惑之声。
“这是……”小厮不由得端起烛火,凑上去一看。
但他是看不懂那些细细密密的诗稿的,只是捧着诗稿到明二叔的面前,讨好道:“二爷,您瞧瞧,这是不是夫人的姓氏?”
明二叔有些不耐地垂眸,却见那已然泛黄的纸上几个大字蹦入眼中。
“寄予乔妹吾爱……”
方才那人开口,她心中便是一哂。
她从不信明府的人对她有什么好意,这话说得确实体贴,但正是体贴,她才丁点不信。
明棠上辈子虽不曾与谢不倾打交道,却知道谢不倾的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不许人背对于己。传言其人微末时屡遭轻贱,故而如今起势,绝不允旁人看轻自己,若是无故背对于他,恐怕落得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方才她侧耳听声,正是判断西厂人马大抵要多久过来,而这时间显然不够她走入驿馆之中。她若真是前世里的自己,大抵会想避谢不倾之锋芒,听那人的话走了。而她还未走到一半,车驾就已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