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若不冒头,明二叔心中也就只记挂着明棠与四房之事,但乔氏一冒头,便叫他陡然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来此——他那爱妾被乔氏立规矩,躺倒在院中鲜血淋漓,苦苦哀求不适,但下人仆役听了乔氏的意思,罔顾她的身子不适,只冷眼看着她在院中挣扎呼痛。
等他回来为她请医的时候,便已经来不及了。
他袭爵的全部指望,已然化为她裙摆的一团猩红血污。
明二叔怎么可能不气?
他这一脚,将乔氏踢得往后一摔,险些碰到后脑。
“夫君……?”乔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唇上的血捂也捂不住,滴滴答答地落到前襟。
但这些血再多,也没有那妾室裙摆上沾着的血多。
“毒妇,就这样善妒!”
若非是在四房的地界上,明二叔扒了乔氏皮的心都有了。
“丢人现眼,滚回自己院子里!”
明二叔到底还记得两分颜面,没再动手,压着嗓子咒骂了一句,就要叫使女婆子架起乔氏回去。
而他的目光则落到四夫人与明棠的身上,露出两分兴师问罪来:“贱内虽有不当之处,也不应由四房越俎代庖教训,乔氏好好地从二房离开,怎生如今被打得这般皮开肉绽?”
四夫人手中的长鞭还卷在手里,面上没有半点儿想搭理明二叔的意思。
而明棠却是一笑:“二婶娘出言不逊,四婶娘管教二婶娘也是应当的。大长公主当年曾亲口得先帝称赞万女之师,如今四婶娘替大长公主行教导之责,合情合理。”
明二叔被噎得无话可说。
方才他问明棠,有四夫人替她开口挡住;
如今他问四夫人,便有明棠替她开口。
这两人果然是站到一条船上去了!
他是郎君,不好与弟妹撕破脸面说话,只能看着明棠,阴恻恻地来一句:“三郎当真是越来越巧舌如簧。”
明棠故作谦虚地拱拱手,什么也没说。
明二叔一拳打在棉花上,顿觉无趣,转身便要走。
明棠忽然开口道:“这婆子死在了四房,二叔不如一同带回去罢。”
顺着明棠一指,明二叔才看见湖泊边躺着的那个湿漉漉的人形。
“这不是我二房的仆役,何以叫我带回去?”明二叔极不耐烦地抖了抖衣袖,却还要端着那一副迂腐的死板模样。
明棠瞥了乔氏一眼:“这便要问二婶娘了。”
乔氏满脸的愤恨,却马上看见叶氏手心里还握着那一只玉蝉抛来抛去,顿时变了神情,只唯唯诺诺地一拉明二叔的衣袖:“先回去罢。”
她若是不动还好,一动叶氏反而盯上了她,看出她脸上不自知的惊恐,只觉得今日的戏实在畅快。
叶氏见明二叔那样,不知怎么想到他头上戴着顶大绿帽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众人皆看向她,连明二叔也皱着眉头瞪着她。
若是从前,叶氏对明二叔那阴鸷的眼神还有几分畏惧,但今日看着他,甚至看出几分绿头王八的茫然无知来,也不觉得可怕了,只是阴阳怪气地笑道:
“二弟妹以重利收买下人,杀了给大娘子下毒的使女,而今又翻脸不认账,将这老婆子逼得跳了湖,还不敢认这东西——既然将这东西许给下人做诱饵,是否是此物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急需脱手?二弟若是有心,不如查一查,二弟妹与妻弟杨家郎君,其间究竟有何干系?”
“你别胡说八道!”
乔氏心慌得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下意识侧头去明二叔的神情,一边恼怒至极地咒骂叶氏。
明二叔却并未轻易回答此话。
他一双阴沉的眼看了叶氏一会儿,轻蔑地撇了撇嘴,转身就要走。
叶氏见明二叔居然这样能忍,十分诧异地叫道:“此物乃是杨家郎君与二夫人胞妹的定情信物,又怎会轻易出现在她手上?难不成二弟这样能忍,纵容这等混淆血脉的事发生?”
她就差把乔氏与人通奸写在脸上,如此口不择言,偏生还自己察觉不到任何不对。
明棠将叶氏引进这一局,正是为了她这张嘴。
明二叔的脸色果然变得更黑。
若是常人,如此荒谬之事落在自己头上,控告自己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发妻与人通奸,第一念头定是觉得荒谬不信;
但明二叔的目光却从叶氏话音落下时便频频往身边的乔氏身上放去,甚至问道:“果有此事?”
乔氏当然不认:“是那婆子与四房勾结,摆明了要将这屎盆子扣我头上,这是他们的计谋!我几时做过这样的事,还请夫君明察!”
四夫人接口就道:“既然如此,你可敢将你的私库打开,叫人查查里头究竟有何物?”
“有何不敢?”乔氏一句反唇相讥。
但话音刚落,乔氏心中便有些后悔——她自然可笃定库房之中没有那一套其余玉器,可是她的私库之中,却有一些那人交给她的毒物。
这些毒物怎能见人?
她脸上有些勉强,心中打起鼓来,却还是说道:“我虽然无畏,可我的身份毕竟也是府中的二夫人,怎能任由你们随意闯入我的私库之中搜查?更何况,我分明清白,居然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何等道理?!”
这话其实说的有理,也难得乔氏在这样十万危急的时刻终于动了脑子,说得出这样一番话。
但现下已然没用了。
男人,最忌讳头上绿油油。
当年他与乔氏成婚,其实外头就很有些流言蜚语,说乔氏曾与人议亲,并与那人情深甚重。
只是后来乔氏嫁过来之后,也不曾见她有任何反常之处,对待他也十分上心,也常常和后院之中的女人争风吃醋,并不见有倾心于旁人之态。
当年少年夫妻,乔氏也着实生得貌美,明二叔便将这件事情按下不表。
但事情既然在心中埋下了种子,即便是过了这些年忽然再次翻出来,也将这颗怀疑之种催生得瞬间参天。
只要明二叔想查,那无论乔氏这张嘴如何舌灿莲花,今日也逃不得一个开私库之行。
明棠想了想二夫人的私库,很是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她筹划这一天,已经筹划了太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而那头的明二叔,果然如同明棠想的一样。
他一双眼几乎能把乔氏吃了,只冷笑道:“你若心中无鬼,又何必惧怕这些?”
二夫人如闻晴天霹雳,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夫君的意思,竟是当真要让人去翻她的私库!
乔氏不敢置信地看着明二叔,只觉得与这男人着实薄情寡义,自己与他同床共枕这样多年,为他操心家事、生儿育女,甚至还养着他那一大群不要脸的莺莺燕燕,他竟然还在此怀疑自己,要顺应这些人的意思去翻自己的私库!
就算是乔氏,这会子也过了劲,能反应过来了。
今日之局分明就是针对于她,一步一步逼着她到了这一步,就是要将她的私库翻出来,展露于人前。
所谓的什么玉蝉,老嬷嬷,不过只是将她引入局中的诱饵,让开她的私库、搜查二房变得名正言顺,明二叔怎会看不出来?!
若是她与那杨氏郎君真有些什么也就罢了,但在此事上,乔氏绝对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库房之中,绝对并无半个能证明她与杨氏郎君有何往来的东西!
真正要她命的,可不是这些。
乔氏隐约能感觉到,这所谓的玉蝉不过也是个由头,她们定是猜到自己的私库重要,中间藏了不知多少东西。
“夫君,怎可顺了他们的心!”
乔氏有些摇摇欲坠,甚至顾不得自己火辣辣的嘴唇,连忙上前抓住明二叔的衣袖,苦求道。
明二叔只觉得厌烦,心中一旦生了怀疑,看任何蛛丝马迹都觉得有错——这与旁人议亲过的女人,为何又这样寡义廉耻地嫁给自己为妻?谁知道他们婚前曾经有什么往来?
若是真没什么过往,为何要偷偷藏一枚玉蝉,还是他与旁人的定情信物,这是何等情深恩爱!
明二叔面上的怒火越烧越旺。
“好了,你若不曾做亏心事,你怕他们搜查干什么?若是到时候搜查出来什么也没有,反而叫他们闭嘴。够了,不要无理取闹!若再说一句,便先叫人将你送回去,免得你在这里聒噪!”
明二叔一挥衣袖,将乔氏从自己的身边扯开,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就算是个陌生人,如今瞧见她这一脸的血与伤,恐怕也不会这样粗暴地待她,而她的夫君,却将她弃之若履,恨不得一脚将她蹬开。
乔氏心如死灰。
一面惊怒于明二叔的态度,一面更是焦灼自己的私库。
这在人前,她自然不敢说自己私库之中怕被查到的不是所谓的通奸证物,而是那些真正会将她天翻地覆的东西——那些自己曾害过人的证据。
那些东西之中,可不仅仅有那人教给她用来害人的毒物,还有更多她自己曾用过的下三滥的阴私之物,全堆在其中。
她从前觉得,若是丢到外头,恐怕还会惹出什么蛛丝马迹引火烧身,便干脆一直藏在私库之中,还沾沾自喜,觉得这是个上好的法子;
如今却没想到,正是她当年太过谨慎,却算是自己将自己这些年的罪状皆藏在其中,被人一窝子端了,反而被逼到这一局还不了手的境地!
如今去查,这里头的东西如何能见光?
乔氏面色摇摇欲坠,即便心中无望,却还是苦苦地哀求明二叔不要喊人去搜她的私库。
明二叔怎会知道其中因果?
他只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此反常,一向听话的乔氏竟为了这样的事情忤逆于自己!
定是那私库之中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能是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上,必然是这一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偷情的罪证。
那就更要查!
“拿钥匙,开夫人的私库。”
明二叔再不搭理乔氏的任何纠缠。
明二叔对二房的掌控,自然比乔氏这个一直以夫为天、攀附在他身上的女人要大得多。
虽说平素里明二叔并不乐意管这后宅之中的事,大部分权力都交在了乔氏手中,但如今他既然想管,自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拾月在一边看着,心中当真咂舌。
难怪明棠特意安排这一步,将明二叔喊来,原来是要让他听了这些消息,亲自下令去开二夫人的私库,而明棠不费一兵一卒。
若没有明二叔这一步,就算去搜了二房,恐怕也只能搜出他们之前事先放好的东西,查不到乔氏的私库上。
这私库如今要紧,乔氏必然狡兔三窟地藏着,不让人发现,
但她再怎么藏着,也是在明二叔的眼皮子底下,明二叔想查,也不过只是翻覆手掌的功夫。
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明棠只用一枚玉蝉,便步步借力打力,打到乔氏最不能叫旁人察觉的地方。
事事看着这样简单,可却能将乔氏算到这个地步,明棠是将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当做了手中的棋子。
叶氏身先士卒,带嘴不带脑,冲在最前,乃是小卒;
千月之母心有信念,带着真相跳湖,以死压乔氏一步,是为车马;
而四夫人坐镇其中,文武双全,弹压明二叔与乔氏,乃为相国;
甚至连这最后来的明二叔,在明棠的掌中,也成了埋在乔氏身边的一步反棋。
这些棋子相互配合,以人心人性之前相牵连的这些无形的线,逼得乔氏当下就要开私库,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私库之中的一切暴露出来,跌得粉身碎骨。
小郎君要教自己这些排兵列阵之能,拾月还当真担忧自己是否有这等七窍玲珑心。
叶氏却浑然不知自己不过人掌中小卒,一面摩挲着腰间的凤穿牡丹赝品,一面看戏看得畅快万分。
二三四房之中,她最看不惯,也最看不起的,便是二夫人乔氏。
叶氏自己好歹也算寒门出身,是清流小族,乔氏不过商贾巨富,从身份上到底比不过她,却在府中对她呼来唤去,将她当做下人一般。
如今终于有她倒霉的时候!
而明棠却不着痕迹地一直盯着偏门。
直到魏轻的灰色衣角又在偏门晃过,明棠便知道,她与魏轻所排的第二重局,又已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