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时至今日,似乎才明白天人永隔是何含义。
他过往这些年,从未觉得世事如此难料,不知有事情这般难解。
谢不倾复又轻轻地握住了明棠的手。
好似触碰到她的体温,才能够当真察觉到她尚在自己身边,还未离去。
她的手腕细瘦,入京这样久,好似也没有长半两肉,可怜巴巴的。
就好似明棠过往这些年一样,再如何挤一挤,似乎也榨不出半点儿的甜。
谢不倾将她的手团在掌心,垂下眼来,只觉得有些黯然。
他在明棠的身侧静坐许久,头一回生出如此怅然不舍之感。
他半点儿也舍不得,当真舍不得,空着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握成一团,连指节都发白。
而明棠却不知这些。
她大抵睡得有些不安稳,翻了个身,正好扑到了谢不倾的膝边。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身侧,她有些迷迷糊糊地醒了片刻,瞧见是谢不倾,便下意识地攥紧了他半片衣角,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呓语,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即便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谢不倾的心头仍旧软得一塌糊涂。
她明棠于天于地,有哪里做得半分不对,又是浑身毒素,又是九阴绝脉?
是宿命注定,活该如此?
不,就算如此,他谢不倾也偏不信命。
当年他能活着从乱葬岗走出来,寻到谢家,是他不信命;
后来从谢家离开,踏入江湖翻涌,从十九流下三滥走到今日权倾朝野,他亦从未有一日信过命。
他握着明棠的手,珍而重之地与她十指相扣。
便是与天抢人,那又如何?
有他在,便会为她倾尽全力。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日上三竿。
谢不倾已然离去了,鸣琴正在她的榻边守着。
明棠不知为何,没看见谢不倾,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下意识地问起鸣琴:“九千岁去了何处?”
鸣琴摇头:“大抵是有些什么事情,方才急匆匆走了。”
明棠随意看了一眼屋中的沙漏,知晓此刻已然很晚了,一面从榻上起来,一面随口问道:“怎么不喊我起来?”
鸣琴唇边一点点淡笑:“大人说叫小郎多休息一会儿,莫要着急喊你。”
她伺候明棠穿衣洗漱,又端来早就温好的鸡丝粥,体贴周到。
明棠这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又想起那所谓的九阴绝脉。
昨夜如此,这话便如同大山一般,压得她喘都喘不过气来;
虽是浪荡一夜,她也尽力开解于己,此时心中有些闷闷的,吃那鸡丝粥也打不起精神来。
正萎靡困顿着,便瞧见鸣琴衣袖里露出来的一角丝帕,沾着点儿淡淡的血丝。
明棠顿时伸手去抽那条手帕子,瞧见上头新新旧旧的血痕,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伤着哪里了?”
鸣琴默了一会儿,竟不大肯说的样子。
她与明棠自小无话不谈,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明棠,鲜少有这般闷着不开口的时候。
明棠从小视她如亲姊一般,便将手帕先放在一边,关切地拉着她的手到身边来,问道:“是怎么了,竟连我也不肯说了。”
鸣琴垂下眼来,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的样子,最终只是叹气:“没事。”
明棠看出她情绪有些低落,便软声去劝她:“琴姊同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若是伤着了,我也好请个大夫替你看看。”
她自个儿还身负着九阴绝脉,可明棠总是念着自己人多一些,眉目之间尽是关切。
鸣琴见她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正要开口,便听见拾月满脸喜色地边说边进屋来:“郎君,您先前吩咐查人的事情,大有进展!”
拾月进来,鸣琴的头便愈发低了下去。
明棠察觉到鸣琴的情绪恐怕与拾月有关,心中一定,应了一声没多问,只叫拾月去外头悄悄请个大夫进府。
待拾月走了,明棠才低声问她:“是同拾月生了什么嫌隙不成?从前不见你这样。”
鸣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没有的事。”
明棠却最了解她,鸣琴嘴硬心软,越是不肯说就越是在意,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叫她这样伤心。
鸣琴的性子要强,一味逼着她说,她恐怕也不肯,还要伤了两人情分,便暂且将此事按下,一会儿私下里喊使女们再问,先等大夫过来。
明棠挑拣了些别的事情同她说,宽慰她一二,拾月很快就从外头请了个大夫过来。
那大夫来的路上就已经接了拾月的赏钱,知道高门大户里的东西看了也不能乱说乱问,嘴巴严实得很,见是要给郎君院子里的貌美使女看诊,面上也不露分毫困惑不耐,细细替鸣琴摸脉。
明棠便在一侧悄声问拾月,这大夫擅长治疗什么,是否老实可靠。
拾月便说起这人定期给大长公主府上看诊,是可靠的,明棠才放下心来。
小老头儿看了一会儿鸣琴的脉象,便说她脉象有些沉,应当有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眼疾,少时不显,如今年岁渐大便显现出来,需要好好养着。
说着,小老头儿便捻着胡子开了几张药方子,又看一眼鸣琴,才说道:“你近日忧思过度,夜里常泣涕流泪,更为伤眼,平素里要顾着些情绪,多开怀,少流泪。”
常常哭泣?
明棠深知鸣琴并非爱哭之人,下意识看着她,目光中隐含几分忧虑。
鸣琴愣住了,半晌才有些惭愧地点头:“是奴婢给郎君添麻烦了。”
大夫摇摇头:“眼疾能治,心病还须心药医。”
说着,便背起药箱想走。
明棠付了诊金与赏钱,让拾月送大夫出去,自己便坐到鸣琴的身边去。
鸣琴怕极了明棠问起自己为何哭泣,她心思柔软善良,只怪自己太过忧愁,日日都在忧思明棠不再重视自己;又怪自己心肠狭窄,老因此迁怒拾月,险些又掉下泪来。
却不想明棠只是说道:“我方才看了那药方子,里头有黄连,分量可不小。我琴姊怕苦,我便将我阿娘当年酿的椴蜜分给你一半兑药喝,可不许不喝药,我日日都盯着琴姊喝药。”
鸣琴惊了一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涩。
高兴的是,明棠并未与她生分,还是如同从前一般记挂着她;
酸涩的是,总是她自个儿作茧自缚,害得明棠要将当年夫人留下的蜜也分给她喝,她怎么配?
却不想明棠道:“东西不过死物耳,我身边的人才更重要些。”
鸣琴闻言,眼睛一酸,又要流下泪来。
明棠就打断她:“喏喏喏,不许哭不许哭,我可记得我琴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爱哭鬼。”
鸣琴便忍住泪,笑着说道:“好,奴婢不哭。”
明棠同她撒娇,说要吃她做的梨花酥,鸣琴得了明棠亲自吩咐的事情做,心里反而高兴起来,擦了一把眼角,高高兴兴去小厨房了。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才渐渐隐下去,冷着脸命人叫了两个丫头进来。
那几个丫头平常都是在外头洒扫伺候的,从没进过明棠的内院,战战兢兢的,不敢多看。
明棠打先就问她们,那一日被发卖出去的两个使女,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惹了鸣琴与拾月——那一日她到的时候,那几个丫头都只顾着求饶,鸣琴与拾月皆语焉不详,明棠便也没太将院子里的琐碎事放在心上。
但若要知晓鸣琴究竟有何心病,问鸣琴与拾月恐怕问不个所以然来,还不如从她朝夕相处的这些丫头里下手,消息来的更快更准。
明棠平常都是温声细语的,如今冷下脸来,极有威慑力,吓得两个丫头一下子跪倒下来,将事情说了个完全。
待听得那两个丫头是在背后议论,说起拾月比鸣琴更为受宠,却被鸣琴听了个正着。
鸣琴斥她们长舌多嘴,要罚她们,她们就吵嚷起来,引得拾月出来,后来便更是乱糟,吵得明棠也从书房里出来,后来就被发卖出去了。
明棠略一思忖,已然猜到几分鸣琴的心结。
她又令那几个丫头把平素里下人们闲谈的话皆说出来,丫头们也不敢隐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遍。
明棠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私下里常常将鸣琴与拾月比较,不是捧这个便是踩那个。
如此话语既出,便必定会到人耳中,鸣琴面上看着活泼,实则细腻敏感。
若无人说,她恐怕也不会去想那些;
但有这样多人常常说,再加上明棠感激鸣琴当年在乡下跟着自己辛苦,上京以来几乎不曾让鸣琴做事;
而她如今所谋划的大多需要有功夫的拾月替她去做,鸣琴在院子便常显得无所事事,也难保她心中会觉得自己日渐被冷落,不受重视。
便是圣人听得这样的话,恐怕也要多心,觉得明棠忘了当年相依相伴的情谊,冷落轻视于她。
明棠想了个全乎,便先将这几个丫头打发下去。
那几个丫头提心吊胆的,总觉得要出事,果然才刚出内院不久,上头的吩咐便下来了。
全院子的使女,嚼过舌头的,尽数发卖,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