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又想,横竖昨夜睡前他也替明棠清理一回了,不差这一会子,非要扰人清梦。
于是最终,他又和衣而卧,躺回了明棠身边。
潇湘阁总是安静,外头能听见啾啾的鸟鸣声,一点点,不近不远,捎带着春意而来。
上京城冬日酷寒,候鸟南飞,等到来年开春,才有鸟儿渐渐回返。
如今这鸟儿正啾啾,便是上京城的春日真正要开始了。
明棠昨夜,哭也哭了,累也累着了,一整夜极为消耗体力,这时候还沉沉睡着,眼睫在她凝白的小脸儿上投下一层阴影。
谢不倾便静静地看她的睡颜。
倒也不是第一回看她的睡颜,可瞧着她的模样,谢不倾总觉得看不够。
渐渐地,外头的鸟儿被惊飞了,有点儿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不倾的耳力超群,便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是飞云在同鸣琴说话。
“小丫头,小郎君起了没有?”
这是飞云,大剌剌的,永远都是那般没心没肺。
鸣琴的声音温柔许多:“还睡着,不曾起来。”
飞云就要说了:“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要练功的,错过了这练功的好时辰,一日都不能懈怠!”
鸣琴自然知道屋子里头昨夜如何春色无边,这时候没起来也是正常,便软声劝飞云:“主子昨儿有些疲累,她身子不好,便叫她多睡一会儿。”
飞云却是一根筋的脑子,她是不依的,还是要说:“就是身子不好,才要起来多多修炼,不修炼怎会好?如今虽然不能修炼功法,日后却也未必没有修炼的法子,练习些基本功也能强身健体。”
“虽然不能修炼”?
谢不倾原本不大在意,听到这里,却忽然想起来昨儿夜里明棠的情绪总是不对。
起初他原以为明棠是梦魇吓着了,后来瞧着又不像,却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想起来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瞧见自己在身侧,第一句话是“飞云同你说什么了”,谢不倾便有了些体悟。
飞云还在外头同鸣琴争执着,鸣琴好脾气地劝她,飞云却软硬不吃,见鸣琴不让她这个师傅进去,她倒有些憋不住的火大。
她的声音正要越来越高,便听得另一道声音传过来:“吵嚷什么。”
谢不倾衣冠整齐,只是不如同平素里一般穿的那般死板正经。
身上的淡色寝衣外头随意罩了一件大氅,头发有些松松地挽着,很是懒散。
飞云第一眼看他,下意识地将方才拉高的声音压了下去,先同他见礼:“谢大人。”
然后她才发觉谢不倾身上的衣着,面上马上有了些八卦之色,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大人……昨夜宿在此处?”
飞云是知道明棠女郎身份的,谢不倾如今立在这儿,也似是没有瞒她的意思,飞云顿时脑海之中闪过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猜想,一下子满肚子都是各色绯闻。
她下意识第一句话就是:“难怪小郎君还是……”
谢不倾早知道飞云处处都好,就是这张嘴实在口无遮拦,眉头一拧,便含着几分冰霜之色打断了她:“飞云,慎言,祸从口出。”
飞云这才顿时从那些八卦之中回过神来,将那一句“难怪小郎君还是处子之身”吞回喉头一半。
她不敢说了,有些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束手束脚。
鸣琴知道这飞云是谢不倾寻过来的,这会儿也不需要自己再站在这儿说事了,便远远地退到一边去。
她最是知情识趣,不会叫人有半分难堪。
有个和鸣琴平素里关系尚可的二等丫头正在一边偏僻处修剪花枝,见鸣琴悄悄地退过来了,忍不住叹气:“还是鸣琴姐姐贤惠,做事情总能想得周全。”
她这般拍马屁,又不忘添上一句:“拾月姐姐虽好,但还是鸣琴姐姐贤惠,堪为贤内助。”
她以为这话能讨得鸣琴欢心,却见鸣琴眉头一皱,斥责道:“到底一个个是谁纵得你们在地下讨论这些没油没盐的东西?我与拾月各有长处,皆是一心为小郎做事,勤勤恳恳,而非争那些东西。你们若是嘴上再没有个把门的,前头卖出去那几个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那小丫头原以为自己这般嘴甜,能讨几句好听的,若能讨点赏赐就再好不过,却没想会得了鸣琴这一顿斥责。
她再不敢说,灰溜溜地拿着小剪子到一边去剪花枝了。
鸣琴远远看着谢不倾与飞云说话,越看越觉得眼前模糊。
她再揉揉眼睛,又是一眼的血红。
鸣琴小心地拿着手帕子将眼角溢出的血丝擦去了,若无其事地收到怀中,只想是不是自己这几日夜里没有一夜能够安睡,总是睁着眼睛到天明,伤了眼了。
总是如此也不行,总要寻大夫看看才是。
而那边,谢不倾已然从飞云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一时出神,终于知晓昨夜明棠为何会如此反常。
天意弄人,造化不修,她一心坚韧向上,却全无半点助力,挣扎至今,又逢这等打击。
她再是坚忍,也总还是个年纪小小的凡人,如何能不崩溃?
而飞云看不透他的意思,见谢不倾主动问起明棠的事情,还挤眉弄眼地问他:“谢大人对这位小‘郎君’,可是当真动了心思了?”
谢不倾不答。
飞云知道自己套不出谢不倾的话,便惋惜地叹气:“她玲珑剔透,学什么都快,只可惜了这般身子,活不了太……”
谢不倾便沉着嗓音打断她:“不会。”
飞云惊诧地看着他:“谢大人难道有什么解开九阴绝脉的法子?”
谢不倾并不言语。
实则,他眼下并无。
但听着飞云说起明棠可惜,活不了太久,他心中便下意识地打断,只怕听到后头更可怕的话。
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一团。
飞云在功夫和教人上确实极有一手,可她却难以体察旁人的感情,见谢不倾如此,还是摇头:“九阴绝脉,尚无解决之法,若有此法,当年……”
谢不倾不再听了。
“此话,你只得说此一遍,不必再说了。她身负九阴绝脉之事,也不必说与旁人知晓。”
谢不倾垂下的眼中漏出阴郁的戾气,只叫飞云先回去歇着。
飞云终于察觉到他的沉郁,不敢多说,只能快步走了。
拾月才从外头回来,碰见眉头紧锁的飞云,问起何事。
飞云得了谢不倾的令,不敢多说九阴绝脉的事,只摇头叹气。
拾月鲜少见这老顽童一般的师傅露出这般神色,连声地追问她。
她被缠得没法,只随意抛个旁的事情出来:“我是在想,你主子,是当真对那小郎君动心了。”
拾月却满脸的莫名其妙:“此事如此显而易见,师傅你才知晓?”
飞云只呆呆地摇头。
她这些年一心醉心武学,在许多功夫上确实已经登峰造极,只是牵扯到感情之事时,于己也好,于旁人也罢,总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从未看清过。
她只记得自己当年初遇谢不倾时,他便已经是现在这副冷硬不吃、毫无软肋的模样,仿佛终其一生断情绝爱,身边连半个蓝颜红粉都无。
却如今,连如此迟钝的飞云,都已经察觉出这位谢大人与从前截然不同。
他的心心念念,已然与那位九阴绝脉的小郎君连在一处。
拾月还要取笑于她,飞云却肃然道:“小郎君这几日身子不适,不便学艺,我也教不得她,便先出府一趟,寻些东西。”
拾月鲜少见她如此正经的模样,大为惊奇:“什么正事儿,能叫师傅您亲自去做。”
飞云便已经走了:“与你没甚干系,你照顾好小郎君就是。”
她的易容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嬷嬷,如此光明正大地往外走,没半个明府府邸的人察觉到不对,压根无人拦着她。
她步履匆匆,这回也是当真急了。
飞云欠谢不倾的恩情良多,纵使她一生都嘻嘻哈哈不正经,如今既已得知谢不倾如此上心,她也得将九阴绝脉一事放在最先,以筹恩情。
而谢不倾面色沉静地将飞云打发走了,回到屋中,看着明棠睡梦之中犹皱着眉头的模样,禁不住将手覆在她紧皱的眉心。
但眉心皱,推不平。
亦如同那解不开的九阴绝脉。
谢不倾年少时也曾仗剑走江湖,对此极有耳闻。
九阴绝脉,并非什么寻常病症,便是在能人辈出的江湖之中,此体质亦为绝症,难有解法。
谢不倾便看着明棠脆弱如琉璃一般的模样,有些怔然地回不过神来。
明棠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这又有何错处?
他从不问天意神明,如今去也禁不住怪怼,只想天意为何如此?
谢不倾又想起来,周家为让周时意不嫁明棠,杜撰出一个什么仙童下凡的传说来,只说怕她被神仙收回去云云。
此前他从不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而时至今日,谢不倾却觉得,明棠才恐怕正是那从仙人身边逃下凡间来的仙童玉女。
他周家上下和睦,周时意父母疼惜,兄友弟恭,姊妹和睦,没有半点亲缘浅薄的样子;
而明棠自幼父母病逝,为家族不容,甚至被驱赶至乡下,孤苦流离至今,步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谋划至此,只待开春水到渠成,却又被命运开了个这般大的玩笑。
她定是下凡来历劫的,如今受的苦圆满了,便尝不得一点儿甜,要被收回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