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斩。”
谢不倾身后的番子一开口,便是手起刀落,盖棺定论。
那人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这满院的丹桂清香里便混进了血腥气——秋风一吹,那气味便散去了,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乱臣贼子,谁也难以知晓。
西厂言是,其人便是。
锦缎作毯、活人做凳、弹指杀人,即便是这样一瞬,谢不倾的乖张无度已然可见一斑。
明棠甚惜小命,绝不多看一眼。那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究竟如何模样,她是一点儿也没瞧见,只是乖巧温驯地跪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礼。
而那人极为冷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略略一停。
他那目光极为锐利,仿佛一柄削骨刀,一眼看过来,便好似将明棠整个人劈成数块儿,一一在她的骨头间巡视。
不必他开口询问,就已有番子开口低声为他禀报:“督主,是明家长房嫡长孙,明棠。”
这话似是没引得他甚么兴趣,那目光只是略略停了一停,很快便挪走它处。
一行人渐远,明棠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背上早已汗湿,在他那等雷霆一般的威势下,她亦难抵挡心中的震颤。
等人终于走尽,明棠才僵硬着身子站起来。
她身子不好,站起来便是一歪,鸣琴连忙来扶着她,那一道如刀似的目光又不知从何处落到她的身上。
叫她浑身一凛。
明棠若有所察地往目光来处看去,便瞧见二层窗边,一点朱红衣袍如云一般卷去。
心底就好似被弹拨琴弦的拨片一般,素手一扬,便荡出弯弯涟漪。
“明棠。”
她听见他这声音,亦不知从哪儿听见,拿刀身影分明已经消失在远处,却仍旧如同荡开的涟漪一般随浪而来,一层一层。
如同触及到她心中最深处的坚石一般,水滴石穿。
似乎叫明棠想起来,有人与自己肌骨缠绵,抵足而眠,一声一声喊她的名,要将她留在身边。
是谁……
明棠不知。
她分明已经站在自己的心扉之外,却裹足不前,不敢往前再进一步,不敢去看那是谁。
明棠忽然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下意识去抓那件要抱在怀里才能睡着的狐裘。
却不曾碰到那一件软软的狐裘,只摸了一怀的温软坚硬。
有人将她抱在怀中,将她嵌在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温柔的气息洒在她的发边。
抱着她,沉在一室的温和黑暗里。
他似乎被明棠的动作所惊扰,手下意识的收紧了些,微微有些喑哑的嗓音响起:“怎么了?”
像是鸦羽搔过耳畔,一点点麻痒。
满怀的冷檀香气,是谢不倾。
他几时来了?
明棠浑然不知。
不知怎的,飞云那一句“九阴绝脉”已在耳畔。
她几乎冲口而出一句:“飞云先生告诉你什么了?”
谢不倾似乎困意颇浓,声音之中带着些微微的倦色。
他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叫二人的气息都缠在一处:“飞云不是本督的部下,只算是个用人情换回来的友人,并不如同其他人一般需要日日向本督汇报。明世子是担心什么秘密又叫她发现了?”
如同往常一般慵懒戏谑,却叫明棠觉得,这般情形,满怀的安静静谧,一室的温柔平缓,日后恐怕也再难见到了。
她并未多言,只是倏忽沉默下来。
谢不倾察觉出她今夜的情绪有些不妥,弹指一挥,将桌案边的灯点了起来,一点微弱的光顿时照亮了周遭的纱帐。
明棠下意识看他,朦朦胧胧的,依稀可见眼前人深邃的眉目轮廓,和那双好似何时都明亮的眼。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名贵的丝绸锦缎都蹂躏成一团糟。
谢不倾瞧见她似乎恍然有些不知归处的茫然无模样,心下微微一软,低头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般大了,还梦魇?”
他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吓了醒来。
明棠却还记得方才梦中梦见什么。
她没梦见如同往常一般的噩梦梦魇,只梦见二人当初驿馆的初遇。
却不知是当真如同她梦中一般,谢不倾曾在二楼眺望过她的身影;
亦或是她的梦境悠悠,潜意识里的日思夜想,从她的发梦深处溢出。
可是明棠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垂下眼来,不与他的目光对视,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谢不倾揉乱了她的鬓发,平素里说话夹枪带棒的人,这会子声音之中都似乎带了几分诱哄安抚。
“夜深了,你这两日来回的为着你阿姐的事情奔波,早些休息才是。”
谢不倾这般温声细语地哄她,反倒只叫她心底更为酸软。
她叹气,点了点头。
谢不倾便又将那一点灯火吹去。
但明棠却早已经没了睡意。
她反复地想起,方才满面信心地跟着飞云,欲从她的身上学得强身健体的功夫,甚至也能学一学她的无相神功,却从她的口中听得九阴绝脉的时候。
就在那一刻,她还在满腹希冀地想着前路如何,而一道天堑却忽然斩下,将她那条原本就满路荆棘的前程斩得破碎流离。
明棠已经没有前路了。
她的来路一片漆黑,将来也已然断绝。
这样寂静的夜里,她听见谢不倾轻轻的呼吸声,也听得自己一下比一下更沉下去的心跳。
明棠有那么一刻,脑海之中甚至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起周遭夜里,随着春意涌起的淡淡虫鸣;
想起彼时星光月华,如同流泻匹练一般将人笼罩;
想起这屋中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想起当初刚刚抵达上京城之时,怀着满肚子前世里的记忆,誓要将此角的天翻地覆的豪情壮志。
……
太多太多,而这一切都好似在那一句九阴绝脉之中被击溃得粉碎。
明棠无声地闭上了眼。
她又不知自己究竟心中想着什么,只能顺从着身体的本能,轻轻地依偎在这温暖的怀抱胸膛。
太温暖,甚至叫明棠也生出些不该有的依恋。
就好似那随着春意涌起的淡淡虫鸣;
好似那满院的月华如雪;
好似那天南海北;
好似那九州万象;
亦好似这人的怀中。
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
她彼时何等意气,只觉得自己重来一世,必将叫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可如今必要中道崩殂,再也等不到了。
明棠无声地在这夜里合上双眼,却控制不住那摇摇欲坠的泪从眼角落下,悄悄的打湿了他的衣襟。
她知道谢不倾武艺高超,一举一动都能惊扰到他,不敢叫他察觉,甚至不敢颤动一下。
可那泪水总是越淌越多。
伤心?
亦或是不甘心?
明棠鲜少有这般整个脑海都乱乱的时候,已经再难思考这一切,心中一片空白地清醒着。
谢不倾却忽然起了身。
明棠一惊,只怕是自己夜里哭泣惊扰到了他,在夜色里手忙脚乱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强撑着说了一句:“刚才做了噩梦,有些睡不着——”
谢不倾却捧着她的脸,将她从榻上扶了起来,细细地将她眼角的泪水吻去:“做个噩梦,怕什么?本督在,什么噩梦也成不了真,哭什么。”
明棠有些怔怔的,原本以为他要斥责于自己,却不想他甚至只是捧着自己的脸,慢慢地哄她。
若是往常,她并不是这样爱哭之人。
只是不知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越是哄她,她眼中的泪反而越多,如同断了线的细碎珍珠,颗颗打在谢不倾的手背上,凉得透骨,又好似撞在他的心里。
明棠几乎是狼狈地哭成一团。
她这般坐着,在周遭的锦被纱帐之中,好似隔绝人间烟火的仙子玄女,叫谢不倾想起幼年听过的那些荒诞故事,像是那被锁在山下的仙子圣母,被天罚永世流泪,永不停歇。
彼时谢不倾只觉得这故事荒谬,又觉得人哭来哭去着实烦人,不如一剑杀了;
而如今人在眼前,他却只满心留着要如何哄她破涕为笑。
谢不倾从未哄过人,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叫这等娇弱如水的小女郎不再哭泣,好似这过往二十余年,任何事情于他来说都得心应手,唯独这一件能够叫他这般方寸大乱。
他低声问道:“究竟是梦着什么,何故这般哭不停?”
明棠不说话,只摇头。
她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由头都再难寻出来,哭得一片狼狈,紧紧地攥着谢不倾的衣袖。
谢不倾没了法子。
“是梦中有什么魑魅魍魉魇着你了?”
“还是今日有什么事情不好,叫你这样伤痛?”
“是今日在喜乐来里盯着你的探子吓着你了?”
“你若不肯说,我怎如何知道你究竟伤怀何事?”
“莫哭了,便是不肯说也无妨,我总陪着你。”
谢不倾说得有些乱,到了后来,甚至连平常都挂在嘴边那骄傲自满的“本督”都已经不知道忘到了何处去。
刚刚吹熄了灯火,明棠也看不见谢不倾的脸,可单是这般听着他的声音,明棠却好似也能透过这层层黑暗看见他的脸。
谢不倾的眼平素里着实凉薄,可也曾有看着明棠露出几近温和神情的时候,明棠不受控制地将这双眼与现下放在一处,更觉遗憾。
他在这夜里越是温柔,明棠便越是觉得遗憾。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翻涌的痛;
滚烫的恨;
难以自己的哀伤;
不可停歇的不舍。
种种皆在心里四肢百骸横冲直撞,难以消融。
明棠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她这些年,什么事情都好似没有想清楚,唯一一件想清楚的事情,便是自己要回明家,为一切报仇。
而如今,这件事情也已然随着“九阴绝脉”穷途末路。
她无路可走,于是恨不得如同飞蛾扑火引火烧身,要在这些烈火之中将自己的痛与恨,遗憾与悲哀不舍,一同燃烧殆尽。
谢不倾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就已主动欺身而上,狼狈又匆忙地去吻他的脖颈下巴。
她想点起他的火。
于是手便笨拙地要去解他的衣襟,不得其法地扯开他的腰封,雪白的手非要探入他的衣裳下边,生疏地游走,企图燃起他的情欲。
谢不倾一时之间有些怔然,就这样一会子,便被明棠几乎扯了个衣裳凌乱,被她骑在身下轻薄。
她不得要领地在他的唇上乱啃,细细碎碎的泪却仍旧滴落在他的面上,融化在两人交融的唇齿间。
谢不倾察觉到她的慌张心碎,虽不知她究竟慌乱心碎在何处,却仍旧由着她发泄一般地在他身上乱作弄,没起半点情欲,却只觉得心疼。
他双手拖着明棠的腰,在她吻下来的时候轻轻回吻,想要这般安抚她的情绪,也不过浅尝辄止,并无更多冒犯。
明棠鲜少在不是酒醉的时候投怀送抱,见谢不倾半点无反应,更觉得挫败。
活不下去,是她的不足,可那身负绝症,是她人力所不能改变之事;
但撩拨不起人,便是她的不成。
这一切,是否亦如同命运讥讽她与天斗无效一样,昭示着她的无能?
明棠不知。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手中那本就笨拙的行动也渐渐停下。
谢不倾看着她跨坐在自己的腰腹间,少女茫然无措地大哭起来,心头一点点地塌陷。
她在那里,就是他不知该如何捧在掌心的白月光。
她是薄如蝉翼,见血封喉,要他三尺微命的毒;
更是三更酒醒,沾湿的袖,留他尚在人间的药。
“哭什么?”
谢不倾将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襟的手掰开,握到自己的掌心去,与她十指相扣。
明棠哑着嗓音,只长长叹息:“……经年数载,一事无成。”
谢不倾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指她不曾撩拨起自己。
他不知她这“一事无成”竟能够从这情事上而起,却不觉得啼笑皆非,只体察她心无定处,从小被流放在外并无亲眷,只能养成这般的性子。
对外强硬,内里却也一片柔软荒芜,稍有不成,从不责怪于人,只责怪自己无能。
谢不倾起身来吻她,手落在她的衣扣上,并未进半步,只是说道:“此事,原本也不必你能成。只要我会,又不需你来如何。”
明棠抽噎的动作微微小了些。
谢不倾便亲她:“今夜还长,你可真要?”
明棠更愣。
他从前,要如何这般,几时问过她的意思?
而如今,从来盛气凌人、随意将人掌控在股掌之中的九千岁,也学会了在她面前俯首称臣,问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