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被她这话挤兑得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说道:“我几时是来当主子的,可不要污蔑我!”
鸣琴笑眯眯的:“你若不是来当主子的,这院子里头可没人能当主子了,你瞧瞧这些丫头里面哪个可堪大用的?”
飞云在一边听得更加八卦,却偏偏又不知究竟在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硬要插进两人中间说道:“什么什么?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
拾月被她们两个打趣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无奈地说道:“没有那些事,不过是她开玩笑罢了,这妮子嘴贫的很。”
鸣琴捂着嘴笑起来,飞云脸上就露出失望之色:“这般没意思,我还以为我这没出息的大弟子终于晓得往上求富贵了,如今看来还是这般不长进。”
她看了看,又觉得鸣琴是能掌事的人,便求她:“你能让我去住后院吗?我想住在后院。”
鸣琴也奇道:“先生为何要住在后院?后院之中乱七八糟的,是粗使仆役住的所在,过去没得吵吵嚷嚷的。”
飞云满脸压不住的兴奋:“那些不妨事,我就想去住后院。”
拾月那你也是跟着飞云学艺多年,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满肚子坏主意,连忙拉住鸣琴:“你可别听她的,她必是要使什么坏心思的,好好的前院不住,住到后院那等地方去,不是叫自己难受?”
鸣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笑了笑,便看着一边的飞云:“咱们郎君是个刻苦之人,您既然来教我们郎君武艺,那必然是日日都会跟着您,要您来教导的。
您若住在后院,平素里到底隔的是远了些,若郎君传你,你到不得,岂不是叫郎君伤怀?”
她做大丫头多年,自然晓得如何劝人,飞云听了听,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的兴奋之色稍稍偃旗息鼓了些:“你说的也是。”
可她岂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坏心思?
她几乎是要眼冒绿光,迫不及待地说道:“那我平素里可常常往后院去吗?”
鸣琴想起来后院还关着几个人,面上有些犹豫之色:“……这事儿你还是要去亲自请示郎君才是,咱们
飞云想了想,虽是心中急得抓耳挠腮,可是看着鸣琴那温柔娇小的样子,也不好和她多麻烦什么,便点了点头。
夜色便渐渐地深沉起来。
明棠早就去沐浴换了衣裳,飞云做事宜早不宜晚,便当即就在院子里教她最基础的周天运转。
但明棠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即便尝试了一晚上,也不曾感觉到半点真气凝聚。
她在旁边看着,越想越觉得出奇,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真是怪事,来之前大人就吩咐我了,说是小郎君的身子不好,大多数内功恐怕都没什么用处,叮嘱我特意要选一门最容易凝聚真气,强身健体的法子。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事半功倍的很,本应该最适合小郎君这样的体虚之人,怎生如今没有半点作用?”
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了这一会儿,随后便伸出手去:“来,你伸出手来,我看看你的脉象,瞧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棠微微有些迟疑。
她自然知道男女脉象不同,厉害的医者和强盛的武者都能够通过脉象判断一个人的性别,明棠如今身份在此,又怎敢将自己的脉象随意露于人前?
而飞云已经看出她的迟疑,只说道:“我这么多年来,做事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初大人用人情将我换来替小郎君卖命,我自然是已经晓得了小郎君的身份有异,也会帮忙遮掩,郎君不必担心从我这里走漏口风。”
谢不倾手里头的人,大多都有些信誉度。
飞云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然知道了她是女儿身,并会帮忙遮掩。
明棠想着那谢老贼也不至于拿这样的事情来害她,便坦然露出手腕,让飞云搭一搭她的脉象。
飞云的手一搭上去,就忍不住开始皱眉,摸了半晌的脉象,忍不住说道:“你这是遇着多少仇家,身子怎么这么差劲?”
明棠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是早产儿,天生胎里带出来的弱。”
飞云却皱着眉头摇头:“若你只是早产带出来的胎里弱,脉象也不至于如此紊乱,我再细细探探,你先不要说话。”
她沉下心来,静静感知片刻,果然叹气:“你的身子……我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明棠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她自小听到的大多数都是关于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如今一路走来,也活了这十几余年,两辈子也不知与病痛抗争过多少回,早已经看淡了,只是说道:“先生尽管讲就是,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个屁的数,你知道你身上中了什么毒吗?”
飞云自己又是个老顽童似的脾气,一听到这话,便忍不住这般粗鄙之语,口中的话如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冒:“你这身上中的毒可不止一种,除了你现在吃着药在压制的情毒,还有另一种奇毒!你这般体虚,不是什么自小带出来的胎里弱,是从母体里承袭的毒素,你娘也必是因为这毒丧命的。
你晓不晓得你身上的毒素究竟有多少?身为母体的延续,毒性本应该减弱许多,更何况你也养了这十几年,按理来说身上的毒素应该消减许多才是。
却没有想到过了如此多年,你身上竟还有如此深重的毒素,便足以说明当年你的母亲承受的剂量比你的还要大的多——你想想,你身上这点毒素就足以叫你十几年来如此娇弱难堪,你的母亲当时摄入如此大量的毒素,如何可能活下来?”
飞云急得在院子里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打转。
“你身上这绵延最久,也是最为深重难解开的毒素,就是从你母体之中沉袭而来的那一种。也最难解。
这毒我曾经略有耳闻,但确实不知应该如何处理,好在是你这些年都挺过来了,此毒日后对你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只是叫你确实体弱,难以凝聚真气。”
“除此之外,你的脉象与寻常人也有不同,不仅仅是因为毒素的影响,你的脉象我瞧着有一些像是九阴绝脉的模样。”
九阴绝脉?
明棠听得这词神乎其神,倒好像自己在听一本志怪小说似的。
飞云见她半点不惊讶,好似全然不在乎自己似的,急得嘴巴都要上火:“你晓不晓得什么叫九阴绝脉,还这般沉得住气?”
“我确实不知。”
飞云忍不住打明棠一下,但是手下用力轻轻的,不敢打坏了她。
“九阴绝脉乃是重症之脉,也就是说,就算你并未中毒,如此九阴绝脉也能叫你命不久矣。
九阴绝脉者,子嗣艰难,生命薄弱,大多活不过双十年华。
九阴绝脉者,身上大多缭绕着重重的寒气,你是不是每回月事来时就觉得浑身疼痛,甚至体寒病痛难以行走?”
飞云所言,条条都能够和明棠对上。
明棠也不禁正了神色:“既然如此,我从前也看了许多医者,怎生不曾有医者同我说起过?”
飞云嗤之以鼻:“你看的那些医者,不过就是些大夫,怎么会懂我们江湖上的这些说法?九阴绝脉大多为遗传,你家母亲是不是也常年手脚冰冷,缠绵病榻,尚且芳华之时,便已命丧黄泉?”
她说的这些话与明棠记忆之中的阿母大多对的上,明棠都有些发怔。
她脑海之中一时间嗡嗡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飞云尚且还在着急,禁不住地一直叹气:“你就是没有这一身的毒素,一条九阴绝脉在此,恐怕也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不治之症。
纵使今生她如何努力,皆活不过双十之年。
如同当头一棒,如遭雷击,叫明棠脑海之中都一震荡。
她甚至禁不住想,若是如此,老天爷叫她重活一遭,又是为何?
明棠面色有些白,却也不露于人前,只说道:“罢了,便也罢了,”
她脸色如常,只道:“就如此罢,今夜有些倦了,先歇下罢。”
飞云还在想那九阴绝脉的事情,不曾注意到明棠的神情,只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她会想法子的。
明棠神色沉静地走回到自己屋中,推开窗户,便瞧见外头满地的月华。
今夜的天气原本很好,月色动人。
谁却知晓她如坠梦中,再美丽的月色,也难照亮她双十年华之后的岁月。
明棠垂下了眼,总觉得今夜的夜风扰人,她实在疲倦,遂吹了灯,如此睡下。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见驿馆。
梦见自己到驿馆的那一夜里。
那一日着实是北上这一趟里难得的好日子,风平日暖,天色将将暗下来,明家的马车便进了驿馆。
那驿馆的院子里种着一棵老大的丹桂,清香沁人心脾。
鸣琴先下车,伸手来扶明棠下车,却听得外头的官道上马蹄声如擂鼓,细细密密,人数绝对不少。
有一人喝道:“西厂尊驾,闲人回避!”
西厂。
这两个字瞬间杀到明棠耳中。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登时吓得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驿馆一下子兵荒马乱,片刻之后立刻恢复了寂静,没人胆敢发出一丝杂音。
那可是西厂!
名震六国,能止小儿夜啼的西厂!
西厂闻名遐迩,除却其为皇室的耳目鹰犬,能先斩后奏、代天子行事外,还因如今西厂的督主九千岁,谢不倾,着实是个叫众人胆寒不已的主儿。
九千岁,差一千便是万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西厂尊驾,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九千岁,谢不倾。
明府负责来接明棠的侍从仆役闻言,脸上亦有惊惧不安之色。
他们常在京中,自然知道谢不倾比传闻中还要乖戾难言,若是今日当真惹了他不痛快,保不齐要将人命交代在这里——甚至不需要什么不痛快,西厂杀人,什么时候需要缘由?
杀他们,就如碾死几只蝼蚁一般简单。
而明棠的吩咐声打断了他们的惊惧,将他们一下点醒:“挪车马,为尊驾让道。”
明棠的意识便是到了这一刻。
她愣了愣,梦中总不记得现实,晃悠悠地以为自己就在此刻,一下子被被赛入在这驿馆的情形之中——人虽不记得记忆,却还是如今的明棠,早不是被那些刁奴随便糊弄的傻子。
他们平素里很不爱听明棠的话,但今日却觉得她的提醒宛如天籁——若他们还在这傻站下去,厂卫的番子一刀一个,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于是明府的奴仆难得这般一心,顿时开始挪车让道。
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忽而说道:“郎君体弱,还请先回堂中休息,待奴将车驾归拢齐整,再去堂中伺候郎君。”
这话听着,仿佛很是个贴心的提醒,叫她避开谢不倾。
鸣琴亦有此意,扶着明棠的手,便想引着她往驿馆堂中走去。
她却不曾走动。
她侧耳细细听了马蹄声,目光兴味地在说话的那人脸上一绕,记住了这人黑瘦又寻常的相貌,抿唇一笑,却是后退几步,让出一个足够宽阔的距离,吩咐鸣琴取出软垫来。
她这些日子坐马车坐得浑身酸软,驿馆之中的椅子她坐着都觉得背疼,鸣琴随身带着几个软垫,以作靠垫之用,如今听明棠吩咐,虽有不解,却也立即听话取了。
明棠命她将软垫铺在地上,自己便一扫前襟,竟是个跪姿。
而正是此刻,那马蹄声已经须臾到了驿馆前。
身着飞鱼服的厂卫动作极迅,不过眨眼之间,便将驿馆前后尽数肃清。
便是如此还不够,那厂卫手中捧着一卷猩红锦缎,就这般抛开一抖,那千金难买的锦缎顿时扑在道中,直通驿馆大堂,竟是作了个地毯之用。
一架朱红色的车驾缓缓驶入明棠的视野。
明棠跪下的时候,正瞧见两个番子竟径直跪倒在那车驾边,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挑开了车帘,随后其间的人便踩着两个番子的脊背下了车马。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头一回见这般场面,角落里不知是谁大抽了一口气。
许是这一口气便惹了这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不喜,都不必他吩咐,已有番子到角落里去捉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