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琴便看明棠。
上京城的事情好像不过也就几月之前,但在记忆之中,已然不是那样记忆犹新,而此刻在梦中,一切却都好似那般分毫毕现。
明棠在车中闲闲坐着。
外头有风撩动窗帘儿,萧索的风也催动明棠萧索的发。
她的容貌实在精致,却偏生没有半点娇娆的女气,于是这般坐着,便像是仙人座下不分男女的小仙童,只余凡人勿扰似的清澈疏离,没有半点儿人气。
鸣琴从前常常忧虑,小郎君似乎并无半点儿生气,就连上京这般大事,好似也不能引起她的半分波澜。
她当真就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鸣琴离她离得近了,都甚至觉得呼吸会将她扑散。
但这般的模样,直到她们到了驿站受那贼人所害时,陡然有了变了。
就像是了无生气的皮囊终于有了人的鲜活,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随心,不再像从前一样沉默寡语——
可她也不再像从前一样,依赖于自己。
于是鸣琴终究不知道那本《霞客游记》究竟是因何而来;
于是她终究不知道那一日明棠的猜测,究竟是随口胡猜还是早有预料。
就像是她分明还是鸣琴眼中的那个从小看到大的小郎君,却又好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卓然发生了变化。
鸣琴一下子从沉沉睡梦之中惊醒,只瞧见头顶的帐幔随着从窗户之中漏进来的春风微微晃动着,正如她一直毫无定处的心。
十分怅然。
依稀记得,当初被赶去紫瑶田庄之初的时候,明棠总是不肯入睡。
她睁着一双眼儿,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帐幔,一如此刻的鸣琴——而那时候,鸣琴便躺在她的身侧,分明尚且年少的少女使女,从那一刻起便好似长姐阿母,将她搂在怀中,静静地哄她安眠。
鸣琴曾以为,这般的时节便好似已经是永远。
她不知不觉地已然湿了眼眶,不再看面前被泪水朦胧得成了一团软烟似的帐幔,闭上了眼。
而正在这般时候,外头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
正如刚刚到紫瑶田庄的那个夜里,也如离开紫瑶田庄的那个白日,细雨飘摇,绵柔却又如针。
有风将雨丝吹拂到鸣琴的面上,混着泥土的土腥气,也混进她湿润的眼角,而她狠狠地埋头在被衾之中,将不知多少日的泪都压进了沉默的梦里。
明棠在外,也正是与拾月遇上了这一场细雨。
她今日还有另外一件事,没有叫车夫跟过来,只与拾月掩人耳目地走了小道,去了白龙观里。
明棠月月都会给白龙观香火钱,随香火而来的每回都是明棠的一枚落款为“昭”的私章信笺,到如今她过来,负责接他们的小道童一眼就能认出明棠的私章,笑容和煦地迎了过来。
“今日过来,是要拜见三清,还是见后院的那位贵人?”
明棠戴着帷帽,只是微微地往后院的方向侧了侧身。
她自然是来见柳霜雪的。
那小道童闻弦音而知雅意,没再多言,只是为明棠与拾月引路,将两人都引到后院清修的地方去。
一片安然,清修的院落之中十分宁静,正好伴着一场细雨,听得这场春雨落在地面的沙沙声,在这檀香缭绕的烟火香气之中行走,倒也真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滋味。
但这般的宁静,却被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忽然打破。
明棠似乎听见了女子尖锐的尖叫声——但很快那尖叫声便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捂住了,突然又短促地停了下来,在这片安宁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明棠下意识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拾月便跟着问:“清修之处最是安静,怎会忽然这般吵闹?”
那小道童面上笑容不改:“那是一位有心皈依三清的坤道,只是有些疯迷之症,于是其家中便令她在白龙观之中修养。其平素里也是十分深居简出,一心钻研道经,只是有时候发作起来,偶尔有些吵闹。”
明棠便听出了这话的言下之意。
必是世家大族的女郎。
能在白龙观这院落的深处静修的,必是能负担起白龙观香火钱的大族。
皈依三清不过是个由头,疯迷之症也不过是个借口,所谓的深居简出,其实也不过就是变相禁足的伪症——士族之中犯了事儿要被秘密“料理”掉的女郎,有些是家中至亲十分疼爱不舍的,便多半会被送到佛寺或者道观之中养着。
就算是长久地禁足在道观之中,也比丢了性命要好的多。
但会被这般雪藏的,要不然便是自身确实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要不然便是深受家族迫害的,两者皆催人心肝儿,在道观这等无情无欲的地方关着,便是没有疯病也容易被关出疯病来。
明棠没有多想,面上也不见怜悯之色,只往柳霜雪的院落去了。
明棠对她确实上了些心,这个院子是个二进的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进来的时候,柳霜雪正在后院的花树下站着。
今日的风雨不大,斜斜的不过有些雨丝打在人的面上,湿漉漉的。
她极为专心地用花锄在花树下挖出一个小坑,随后蹲在地上,用手帕子将零落一地的梨花花瓣包裹起来。
梨花总是容易凋落,也许前日里还满枝头的似雪盛放,今日便已经凋零一地,萎缩褪色。
而柳霜雪却这般珍重地用手帕将其包裹,细细叠好,埋在了她刚才挖的花坑之中。
柳霜雪并未说话,面上却有些出神的伤感之色。
拾月眼力好,看见她手里头捧着用来包花的手帕子,角落上绣了一个“昭”字儿。
昭,是明棠的私印。
柳霜雪也只看着已经盖好泥土的花坑出神,在这初春的微风细雨里,听见她清浅的呢喃:“昭,昭为何意?”
“昭昭,日月明也,光华灿烂。”
“竟是如此……原是姓。”
柳霜雪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声音的来处,便瞧见内门与后院的门框之下,立着两人。
前者白衣胜雪,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
后者高挑瘦削,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一股子叫人肃然起敬的从容。
柳霜雪微微愣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是郎君亲自来了么?”
明棠点了点头。
平素里她极少来白龙观,这兴许才是她第二次来,平常有何吩咐基本都是叫拾月出府的时候代劳。
她今日戴着帷帽,将容貌遮得这般严实,甚至还在鞋中垫了东西以拉长身高,却也没想到,柳霜雪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柳霜雪的面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边的笑颜酒窝忽隐忽现,冲着两人行礼:“见过两位。”
“郎君今日亲自造访,可是有什么大事?”
柳霜雪先走到屋中,从桌案上的茶壶之中倒出茶水来。
虽是面上不施粉黛,也是穿着最简单朴素至极的道袍,但这位昔日能被称为小洛神,称霸大梁朝后宫数载的洛嫔柳霜雪,动作之间依然貌美如画,叫人挪不开视野。
但兴许也是这段时日,她在道观中待的时日长,整日里皆是与道经为伴,不是侍花弄草,便是熟读经典,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上甚至笼罩起一层平和如水,悲天悯人般的神仙风度,更为她这容貌增色三分。
若说昔日的柳霜雪能够叫小皇帝一见钟情,见之难忘;
今日的流霜雪则可叫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她着实是一朵与旁人皆不同的美人花,也难怪上辈子小皇帝能为了她如此疯魔。
明棠却只是问道:“先前叫人给你的那些道经,你可都读完了?”
柳霜雪面上的笑容未改,只是点了点头:“回郎君的话,妾身已经尽数读完了。”
“书中所有道经皆读得滚瓜烂熟,全数知道释义?”
“不敢说全数,但至少九成皆有把握。”
柳霜雪从头至尾皆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的美丽容颜使得她的这般自信也不显得灼灼逼人,只觉得叫人如同春风拂面,像是被一只素白的美人手勾去了浑身魂魄。
即便明棠同为女子,也不可否认其人的吸引力确实超凡脱俗。
但仅仅有这般美色仍旧不够。
明棠走到隔间的书房之中,果然瞧见那满架子的书几乎皆被翻得滚瓜烂熟,书架上不见一点浮尘,瞧得出主人定是常常拿用阅读。
明棠随意从其中抽出一本,几乎很是随意的翻了一页,看了某行的字,直接问了上句,让面前的柳霜雪接出下句来。
柳霜雪微微停了一刹那,便立即流利地将下句说出。
甚至不必明棠再次询问,她已然十分通顺地将词话前后两段重新诵读,甚至将其中晦涩之处一一释义。
听其如此如同出谷黄鹂的嗓音说起道经,见这温柔如仙的容颜款款微笑,使得这听上去晦涩无趣的道家经典也一下子引人入胜起来。
好极了。
明棠将书放了回去,瞧见桌案的桌脚底下垫了两本薄薄的书册,用来平衡这不平的桌椅所用,十分出其不意地从中随意抽出一本。
她甚至不问上一句,只是随意地翻了某页,让柳霜雪重述。
柳霜雪这次思考的时间比方才略长一些,却仍旧十分滚瓜烂熟的背诵之,也照例给出了详细的注解。
她说完之后,甚至摇了摇头说道:“这两本书并非正经的道家经典,乃是妾身偶尔托人在外头买回来的闲杂书册之中所见,其中所述内容与道家经典略有共通之处,但却更为一家之言。若郎君想要了解经典,此书倒不作参考。”
如此随意的在这般多的书册之中抽出两本,一本乃是先前明棠让拾月给她送过去,一本乃是她自己买来的,柳霜雪皆能够回答地这般出色,可见她定然是对明棠先前的吩咐上了心。
明棠在第一次离开白龙观之后,就陆陆续续地叫人送了这些道家经典过来,也并未告知柳霜雪究竟要以此为何,只是令她好好诵读。
不过偶尔叮嘱一两句,她便将这些书尽数读的干净,明棠已然十分满意。
“你尽心了。”
明棠道。
柳霜雪的面上也不见任何骄傲自满之意,甚至微微摇了摇头:“妾身平素里在此并无闲事,自然应当将郎君吩咐的事尽数做好,妾身甚至觉得这些还不足,尚且还有更多的经典在观中的藏书阁中,只不过看了一成都不到。”
明棠却只问她:“你可喜欢这些道家经典?”
这话突然转弯,连陪在一侧的拾月都不曾反应过来。
柳霜雪却毫无滞涩地说道:“妾身自然不喜欢这些道家经典,若是漫天当真有神佛仙人,岂会对我家受此苦难如此冷眼相待?世上并无仙佛,妾身不相信,也不喜欢。
但这是郎君吩咐妾身研读,无论妾身喜不喜欢,妾身都会尽力做到最好,以报郎君救命之恩。”
柳霜雪的嗓音极稳。
她又看向窗外那满树零落的梨花雪:“郎君之小印,是为‘昭’,日月之明,当空而照,救妾身于万丈水火之中。
妾身不敢与郎君的日月之明争辉,却也愿做郎君的萤火之光,为郎君分忧解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又转圜向明棠,看着她一跪而下:“还请郎君为妾身赐名。”
明棠有了些兴致:“赐名?你不喜欢如今的名姓?”
柳霜雪却只摇摇头:“并非是妾身不喜欢如今的名姓,名姓受于父母,自然万分爱惜。但父母已然相继离世,兄长也已送了‘柳霜雪’进宫,于是这大梁朝之中,再无宫外的柳霜雪为柳家而活,妾身日后,便自然也不会再是柳霜雪,只是郎君救回来的孤女,结草衔环,永世报之。”
明棠惊讶于她的变化,只挑挑眉,并非着急言语。
当初在白龙观第一次见她,她还是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受了谁的毒手的懵懂女郎,丧父丧母,满门不幸;
而如今,她已然可以这般无懈可击,甚至要她为她赐名。
而柳霜雪似乎洞察她心中念头,只笑道:“妾身在白龙观之中,整日无所事事,便是再糊涂的心,也早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