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果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车外的拾月吐得极快,她自小学功夫,为防着被人强行灌下毒物而催吐的法子她更是学了许多,这蜜饯她才入口不久就被明棠提醒,点了自己的穴道,三两下就将所有入腹的蜜饯皆吐了个干净。
明棠见她面色苍白,亦担心就算这般快地吐了,蜜饯上沾染的毒性还是会残留危及到拾月的身体,知晓现下调头回府太慢,便叫马车先将车驾驶到喜乐来去。
喜乐来是明棠刚回京时,明宜宓带她去过的一处酒楼。
马车自后院驶入喜乐来,自有识眼色的小二认出明府的家徽,带着明棠往楼上的厢房去。
明棠面无异色,便如同这京中所有出门赏玩的士族郎君一般,要了幽静的厢房,点了一桌子素色的精致菜色,又要了些茶饮。
那小二一一记了下来,刚要走的时候,又被明棠叫住:“你们这儿可有些乳饮?”
那小二听了,脸上露出惊奇之色:“郎君喜欢乳饮?“
明棠淡淡点头:“要新鲜的,莫掺些别的调味,煮开了就是,要整整一大盅。”
“小郎之前可尝过牛乳?”那小二更是瞪大眼睛,想了想,没敢多说,只是面上有些犹豫之色——这小郎君与旁人不同,竟喜欢这个。
大梁朝人还是中原口味,不大爱那草原西域的口味,因着乳饮无论是牛乳还是羊乳,皆有一股子难以忍受的膻腥味儿,平素里要的客人极少,备得并不多。
但好在也有一位从西域来的大师傅喜欢做些乳制的点心,每日都有新鲜的牛乳送来,正好应对需求。
“你只管送来就是,不需探听旁的。”明棠眉目一凛。
小二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不敢多说,记下了明棠的要求,匆匆忙忙下去叫菜了。
拾月自己脸上还有些苍白之色,还有心思开明棠的玩笑:“小郎怎么要尝尝这个?回头若是不喜欢,属下可难代劳。那牛乳可不好喝,属下小时候随人流浪的时候将将饿死,也曾尝过母牛的牛乳充饥,叫人反胃的厉害。”
明棠却道:“原本就是给你点的。”
拾月一听,舌根果然立刻泛起记忆之中的那腥膻味儿,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然后又迫着自己松开:“那属下……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牛乳,能解毒。”明棠看着拾月那眉目都要皱成一团的生动模样,有些失笑,为自己斟茶一盏,并无多言。
拾月却惊呆:“牛乳能解毒?”
“不算百分百解毒,却能中和毒性。你方才吃的那蜜饯下毒轻微,吃解毒药反而可能小题大做,反而还会被解毒药的药性伤了身体。多饮牛乳,便能中和这点药性,不至于两面损伤身体。”
明棠同她解释。
拾月连连点头,不禁感叹道:“还是小郎思虑周全。”
明棠笑了一声,见她那傻乐模样,经不住想,拾月与摘星分明是一对孪生姐妹,性子却天差地别地不同。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对我的忠心,我已然是知晓了。你有这份心意已是难得,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你的武艺,只是我想着,你的武艺虽承袭自西厂,却也是多年自己努力所成。若因此而废,实在太过可惜。
你便还是留在西厂罢,不必请辞。能在我身边尽忠一时,便也是我之幸事。”
拾月听她此话,竟是沉默一瞬。
其实她从未想过,明棠会如此一语。
她跟着明棠日久,知晓她虽力弱,却是极会运筹帷幄之人,最会将人力发挥到最长处。
她若不肯自己离开西厂,多半也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武艺被废除,却不想她全心想的却是,自己多年努力学成,不必因此而功亏一篑。
而且今日喜乐来一行,其实原本也是多余,她方才还想着是不是小郎君嘴馋才临时起意,如今想来,小郎令车夫特意绕道喜乐来,恐怕也就是为了给她寻这一杯难得的牛乳解毒。
拾月眼底有些热,不知该说什么,张开口三两下,也只留下几个“好”字。
而很快,方才明棠点的那些膳食便已经上了桌。
拾月随意打眼一看,竟发觉那些膳食多半都是合她的口味的——明棠并不重口腹之欲,饮食也不过随意吃吃,但今日所点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即便不言不语,拾月也从这细节之中体察出明棠如同细雨一般润物无声的关怀。
即便不请辞西厂,拾月从这一刻起,也已经发誓,要永远追随于她,不论生死。
两人在喜乐来之中饱餐一顿,而那一大盅的牛乳,拾月也没了半分抗拒之心,只是捏着鼻子,一口饮尽。
拾月走在前头,正欲为明棠开门。
但她的手才落在门上,忽然皱了眉。
有人在外头。
一道极为浅淡的气息在门外,若隐若现,几乎可以忽视。
但拾月主修的本就是轻功与内家功夫,硬碰硬虽不上顶级,但在身法与察人这一项上确实登峰造极,能断定门外有人,且还是个同样内架功夫不俗的练家子。
且以她的功夫,若她没有察觉错的话,这人的耳朵恐怕几乎都贴在门板上,正在窃听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如此感知,叫拾月不寒而栗。
拾月转过身来,冲着才将将从桌椅上站起来的明棠做了个手势,肃然无声地以口型说道:“门口有人偷听。”
门口有人偷听?
明棠皱眉,却并不怀疑拾月的感知。
于是她故意说道:“罢了,方才吃得有些多了,再歇息一会儿罢,不急这样快离去。”
拾月知道她这话是为了不打草惊蛇,门口那人这样听着,就算听不到里头的内容,也能听到她走到门口的脚步声。
若都说好了要出去,却又忽然转圜回去,难保那偷听的人不会察觉到不对,立刻藏匿起来。
拾月立即接话:“好,那随郎君心意。”
她不紧不慢地走向明棠。
可意识到门口有人藏着偷听,便是真的“隔墙有耳”一般,拾月却仍旧觉得身上如同被黏腻腻的蛇缠住一般,浑身不适。
她走回到明棠身边,立即用手指沾了茶盏之中没有饮尽的茶水,再桌案上写道:
“门口有人,以耳附在门上,显然是在偷听。”
明棠的目光落在“以耳附在门上”这几字上,亦觉得有一股子凉意从心头泛起。
她们不过是到喜乐来来用膳,怎会想到有人这样偷摸地躲在门口偷听,又能听到多少?
一时间,只觉得满身的恶寒。
明棠的目光在整个厢房之中环视了一圈,有些庆幸于自己选了这一处厢房——她不是喜欢多变之人,故而回回几乎都在这里,来的次数多了,也摸通了这厢房之中的所有角落。
这厢房小,靠近后院,角落里的屏风后面有一道隐蔽的小门通向后院后厨,从里面才能拧开,应当是小二等人在客人走后,方便收拾东西所用,平素里客人在的时候便从里面拧上,外头的人也进不来打搅客人。
这些都是伙计们才知道的,若非明棠常来,又体察入微,几乎没人察觉。
她思索一番,便也以指尖沾了茶水,写道:
“此人窃听,恐怕会一直在此,你若在这儿呆着,我从小门出去,他恐怕也不会察觉。”
拾月点点头,却有些忧心:“小郎一个人出去,可会不安全?”
“若叫这人知道我已经出去,定会随时藏匿起来,一直躲在暗中窥探我二人的去处,敌在暗我在明,反而更加不妥。
你在此吸引着他,他便不会怀疑我已经走了,我正好出去将今日要办的事情办了,随后找人将他抓个瓮中捉鳖。”
明棠如此安排倒也妥当,拾月没有异议,点了头。
明棠立即将帷帽戴上,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硬底的靴子先脱了下来,随后以棉袜踩在地上,悄悄地往小门挪过去,宛如一只轻巧的小狐狸。
而拾月则一直将注意力落在门外,察觉到那一道窥探的气息还在,不曾发生任何异动,随后点了点头。
明棠便抱着靴子,悄悄地拧开小门,走了这条道儿出去了。
有几个收拾东西的伙计正好在连接的小道上推着泔水桶收拾东西,见一衣着富贵气质不俗的小郎君走过来,有些惊异地想要出声,明棠便丢出几个锦囊去,小声道:“家中夫人在里头喝醉了,我可不耐烦应付,趁机出去寻欢作乐。咱们男人的事情,你们不可声张。”
那些个伙计每日在酒楼之中,稀奇事情也见过不少,见明棠这轻车熟路的样子,只当她也这样偷偷摸摸不只一次两次了,也不觉得奇怪,捡了锦囊,发觉里头沉甸甸的都是铜板,便干脆眉开眼笑地放她去也。
甚至还有人殷勤地替明棠引了路,在这非伙计不知道的复杂地界上左绕右绕,不惊动任何人地带着明棠出了喜乐来。
明棠见这小子年纪不大,行事却十分机灵,便又拿出一枚装着碎银的锦囊,赏给了他,只叫他不要多问,速速去附近的绸缎庄替她买一身庶民常服来,剩下的皆做他的赏钱。
小子一捏,便知道里头不少碎银,随便买件像样衣裳,余下来的比他七八个月的月例银子都多。
那小子最知道拿钱的该闭嘴多做事,半点别的没问明棠这般偷鸡摸狗的是要做什么,拿了锦囊就将明棠先带到喜乐来后街这一条的屋舍之中等他,随后飞毛腿似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不消片刻,他便拿着衣裳回来了,还自发地为明棠守门,让她换了衣裳。
明棠出来的时候,他还将门锁上,把钥匙交到明棠的手里:“这是小的租赁的屋舍,平常自己住着,钥匙也只有一把。郎君的衣物藏在其中大可放心,没人能动,郎君回来自个儿拿钥匙开门就是。”
明棠深觉他聪明灵活,自己院中正缺个他这样的跑腿小厮,只不过如今别的事情还真忙,便只问了他的名字,随后自己去也。
喜乐来后街这一块儿都是各色打长短工的庶民聚居的地方,人来人往的,大家为了生计都十分行色匆匆,没人多注意明棠戴着帷帽要去哪,又要去做什么。
她走了一会儿,先去了一家药铺子,看着便是藏在那深巷之中,无人问津的。
但一进去,里头却别有洞天。
成片的药柜,里头藏了不知道多少不能在外头卖的东西。
明棠老练地走到前头去,以黑话同人言谈,钱又给的甚足,十分熟练,那几个卖药的伙计也没察觉出不对,只按照明棠要的,将她的药材皆分门别类地收拾好,交到她的手里。
明棠提着药回返,为避人耳目特意走了一边的深巷,心中正盘算如何配比,身边却跑过几个疯孩子打打闹闹的,将她猛得一撞。
她本就是个体虚病秧子,被这般一撞,站立不稳,直接往一边跌去。
身边也不知是哪户庶族人家的窗户,她兜头跌进去,直接将人窗子给撞开了。
她掉进去,正砸在一团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东西上,正待呼痛,方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
明棠伸手按了按,竟还觉得有两分温度。
不好,她身下……似乎砸了个人。
此人一动不动,昏死了过去,不知生死。
麻烦。
血腥她见得多了,倒并不害怕,只是明棠今日出来本就有些遮掩行迹的意思,倘若卷入到命案之中,官衙定要查些蛛丝马迹,她来过此处多半瞒不住,事情便有些难了了。
到时候又要求到谢不倾的头上去让他遮掩,还是罢了。
她心中思量了一番,立即从此人身上下来,先环视周围一周。
她与此人身处一狭窄的柴房之中,地上蓬乱地堆着些茅草,这人就草草地藏在茅草堆之下——门从外面锁上了,唯一进出此处的地方只有明棠跌进来的那扇窗。
那窗户并没有闩上,细看窗棂上还有几抹血迹,故而此人应当是从外头翻进来的,此处定不是他的家。
负伤不往医馆药铺去,反而往庶民窗子里一跳,以茅草堆遮掩身形,怕是避人耳目,见不得光。
不是匪徒贼子,便也是密探暗哨之类,明棠熟悉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