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肯匀人?”
太后垂下眼来,看着自己精心养着的指甲一下子折在掌心,垂下的眼尾上沾染的红妆暗暗,愈发显得阴郁。
“不是陛下不肯,只是如今宫中在查刺客的事儿,尽数将金吾卫与执金卫皆散到各处去查刺客的踪迹去了。
陛下亦是一门心思为了太后娘娘与宫中的安危着想,若不尽早将刺客寻出来,藏匿在暗中,到底人心惶惶,太后娘娘也不得安眠。”
负责传话的太监面上堆满了笑,漂亮话亦是滴水不漏。
但太后却并不接他的茬。
她眼角一挑,嗤笑道:“大内宫中,竟能由得几个刺客随意进出,到而今也不曾寻到个人影,金吾卫年年的俸禄便是如此拿的?”
这话说得辛辣,那小太监更不敢接话,脊背几乎弯到尘埃之中去。
她忽然起了身,玉掌一拍桌案,眼中迸射出锐光:“传哀家的旨意,金吾卫办事不力,寻人不及,王、张、记三位统领革职,副统领皆罚俸半年。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养出这群酒囊饭袋!”
那小太监口中都发苦,却也不敢忤逆,唯唯诺诺地应声下去。
等这消息传回御书房,又不知要惹出多少帝王之怒来。
不到半日,京城之中便传遍了,皇城之中进了刺客,可为首者到如今也不曾查到踪迹,反倒是太后雷厉风行地下了旨意,将几位办事不力的统领通通革职查办,下头的一连串人都跟着吃挂落。
因大梁朝这些年风调雨顺,鲜少有何等天怒人怨的事情发生,刺客等事更是少之又少,如今骤然传出这等消息,又不曾将所有的刺客一网打尽,京中人便很有些人人自危的架势。
明棠今日套车要出府,还碰见魏轻那小子顶着两个黑眼圈儿上来提醒她:“京中有刺客,你需得带几个得用的人随行。”
明棠看了眼身边跟着的拾月,魏轻便认出来了这是谁,第不知多少次觉得牙酸——也就这位明世子有这等殊荣,从龙卫说给就给。
他手里人手一直吃紧,先前求爷爷告奶奶求谢不倾借几个从龙卫给他用用,那大佛可是半步不退。
想了想四夫人今儿对他的态度,魏轻便更觉得没劲,萎靡不振地摆摆手,意思是快走,眼不见为净。
明棠多多少少看出些他的心事儿——经此一事之后,四夫人对他那可是提防的很,四夫人自个儿嫁予明府本就不慕权势,对自己膝下的长女恐怕也是如是要求,不求富贵,只求安稳。
景王府的事儿她前世里也略知一二,以四夫人对阿姊的疼爱,无论魏轻究竟如何人品,恐怕都不愿意她嫁入景王府受苦。
他这两日赖在镇国公府不走,四夫人纵使看在救命之恩与干亲这一层干系上,不好直接叫他回去,却也绝不会给他些什么好脸色。
明棠对拱了自家阿姊的猪头没甚好感,只是想了想以阿姊对魏轻的这般看重,以及他方才那一句好心提醒,不提点一两句也不好,便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过两日,周娘子与我恐怕便要正式开祠堂认了干亲,届时景王世子可来观礼”,然后上了马车就走了。
魏轻没懂她这话是何意思,却知道明棠这小子同谢不倾一样都是多心眼子的狐狸,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这些没用的话,于是皱着眉头细细琢磨。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四房那边又有变动,他只得先将此事放下,急急忙忙地回四房去了。
而明棠这头,自打上了马车,随行的拾月便觉得浑身不痛快。
明棠平素里坐车,不是看书便是休憩,鲜少如同现下这般,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浅浅淡淡地,如同在审视什么似的。
“你……”
“属下……”
两人皆欲言又止,又同时开口,撞在一处。
明棠抿唇一笑,懒懒地往后一靠:“你先说罢。”
拾月见她浅笑如春风拂面,却愈发觉得压力加身。
她能察觉到不对劲,却不知是因何事而起,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属下愚笨,不知有何处做的不妥当,只是无论何事,皆是属下的无心之失,属下绝无不忠之意,还望郎君明察。”
明棠却问:“拾月忠心耿耿,我自然知晓。但你可知晓,那给了沈鹤然的玉佩,如何又到了谢大督主的手中?”
拾月一听此话,顿时醍醐灌顶,随后头皮发麻。
那玉佩自然是她给的督主——小郎已然知道了?
迎上明棠似笑非笑的目光,拾月心中一虚,当真不知这事儿究竟要从哪儿解释起。
明棠也不急,甚至从桌肚之中掏出一盒蜜饯,推到拾月面前:“若难开口,吃点零嘴儿再说也不迟。”
拾月心中愈发如同油煎火烧一般,想了想,索性还是一口气说了:“此玉贵重,又是郎君精心准备的年礼,若因着福灵公主闹出来的那些误会,将它随意赏了出去,到底可惜。更何况,若是叫督主知晓,原应当给他的年礼给了旁人,保不齐要闹出别的事情来……
属下只是觉得可惜,故而从沈鹤然处将玉佩讨了回来,后来又辗转交到了督主手中,只是盼着小郎与督主之中莫要徒增误会烦恼。”
她的意思,明棠其实知晓,只是想听听她的意思。
故而她面上一直不曾有何责怪之意,听她如实说了,只点了点头,随后又喃喃自语道:“你是他西厂的人,为着主子多想一些,这原也应当。”
拾月却听不得这个,连忙说道:“郎君误会了!玉佩一事,属下绝非单为督主一人思量。
属下早有辞去西厂职位、到小郎身边专心追随之意,亦曾禀告督主,督主也早已允准。只是请辞复杂,小郎身边如今还是当用人的时候……属下想着自己尚且还有些萤火之力,便先紧着为小郎做事,左右为难,故而不曾着急请辞,耽误至今。”
她只怕明棠误会自己,此事在心中也憋了许久了,如今倒是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明棠没想自己会逼得拾月尽说了出来。
她大为震撼,不知拾月竟有离开西厂到自己身边之意。
她下意识想要怀疑,却也已然与拾月相识了这段时日,知晓她的秉性淳朴正直,不会用这样的事情来诳她信任。
“你竟如此?!我何德何能……”
拾月却有些无奈地笑道:“这是属下长久以来的心愿,只是属下亦惭愧,虽早有此意,却迟迟不曾当真履行。”
明棠听出拾月言下之意,下意识皱了眉。
请辞西厂,原与她身边得用人一事并无冲突,拾月却反复思量至今,到如今也不曾做下决定,本就蹊跷。
难不成……?
“你为西厂供职许久,得知的机密事件亦是不少,你如此反复衡量,是否是因请辞一事,对你己身有所损伤?”
拾月点了头:“按照西厂的规矩,确实如此。不提机密,便是属下是在西厂之中学了这一身的功夫,若要请辞,这一身的功夫便也要舍弃去了。小郎如今身边并无一个隐蔽的会武之人,属下不敢。”
明棠不知拾月竟为自己思量到这个地步。
她先前还在心中想过,拾月竟当她和谢不倾中间的内鬼,微微有些失落,此刻却只觉得惭然,竟不知拾月一门心思为她至此。
她鲜少这般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怔然地看着拾月,只道:“……是我错怪于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拾月终于松了口气,爽朗笑道:“非小郎之过也,属下的身份本就瓜田李下,彼时那般情形,便是圣人也会怀疑。
且小郎对属下素来公正,纵使心有疑虑也不曾喊打喊杀,反倒同属下同桌而谈,推心置腹,这才能给属下一个说明白的机会。能跟随在小郎之侧,是属下之福气。”
她的话如此开朗大方,却惹得明棠心中一酸。
两世为人,除了自小就跟着自己的鸣琴,也唯独只有一个拾月,待她如此至诚。
纵使她如今还身无长物,于知情人眼中也不过好似攀附在谢不倾这棵大树上的菟丝花,拾月却从无轻视之意,待她如此,被自己误解,也没有半点怨怼。
明棠垂下眼来,将那一丝涩然之意按回胸中,长叹道:“得你一人,已远胜万人矣。”
这话却说得拾月很不好意思,有些红了脸,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有几分傻兮兮地笑道:“嘿嘿,哪里哪里,属下不过普通护卫罢了,有几分小用处,不值当郎君如此夸奖。”
她说着,在明棠的目光之中愈发觉得无所遁形,为缓解这等不自在,遂随手拿了两块儿蜜饯,塞入口中一嚼。
入口香味极浓烈,异香扑鼻,甘美万分,拾月不禁瞪大了眼,奇道:“这蜜饯还真不错。”
明棠被她的话引起了两分兴致,也从果盒之中拣了一块儿,轻轻一嗅,果然是异香扑鼻。
她也被勾动了些口腹之欲,正欲尝尝。
那头的拾月倒如同牛嚼牡丹似的,顷刻间几乎吃了半盒。
也不知这蜜饯究竟是怎么做的,这一会子香气便萦绕满整个车厢。
明棠想起来这马车上备着的果碟都是中公的仆役按照果脯铺子采买准备的,下意识将果盒端起来,想看看下头有没有照例贴着的店名落款,今日出行,正好买些带回去给病痛中的阿姊尝一尝。
而她将果盒端起来,那股子香气更是扑鼻。
明棠不曾看见店名落款,却在动作间,从这果脯之中闻到了一丝丝极为细小的腥味儿。
腥味儿?
果脯与其话化的调料皆是果物草本等,怎会有腥味儿?
那浓烈远超寻常的香气,难不成就是为了掩盖这腥味儿?
她对气味敏感,又想起来之前的旧事,眉头一皱,立即说道:“拾月别吃。”
拾月以为是自己吃的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心里剩下的蜜饯:“是属下得意忘形,失态了。”
明棠却紧皱眉头,摇头道:“不是,是这蜜饯有问题。”
她再嗅闻一番,面上浮现惊色:“不好,此蜜饯之中掺杂了毒物,拾月快吐!”
拾月大惊,连忙点了自己喉咙的穴位,叫停了马车,下车催吐起来。
而明棠留在马车上,只问起外头的车夫,今日究竟有谁靠近过这辆车马。
她虽不比府中其他的主子皆有自己专门的车驾,但她平素里出行也多坐这一辆,明府也不至于在这些小事儿上为难她,这辆车马几乎是一直由明棠早就收拢的车夫照看的,寻常也不会给旁人用。
那车夫却也疑惑:“没人靠近,一直都是小的在照料车马,不敢假于人手。”
明棠也不再多问。
车夫敦厚老实,再问也问不出个甲乙丙丁来,只沉沉地看着那蜜饯盒子,随后又将马车车厢内的暗格都打开,取出里头所有的蜜饯,皆一一查验过。
果然如同她所料的一般,这些蜜饯皆是那等香气异常扑鼻的,只是下头都不见店铺落款,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些蜜饯表面上的一层都几乎没有问题,但是翻到下头去,都能闻见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儿,便可知这绝不是个别特例,必不是蜜饯坏了,而是有人故意如此。
兴许这人还觉得自己所做所谓堪称天衣无缝,毕竟这马车也不是常常用,而且谁会想到,竟有人会在马车上带着的零嘴儿蜜饯上动手脚?
乘坐车马的人,多半也不会如同今日拾月那般牛嚼牡丹似的一口气吃那样多,这样悄悄摸摸地下了,谁也不知道就在
但动手就有破绽,能负责运送更换果盘的永远不过是那几个人,从这几个人身上下手,必有所获。
明棠沉下眉眼,只将那些蜜饯都装了回去,但皆从其中取出几块儿,用手帕子包了起来。
她打算从此事上好好下手。
阿姊的事情还摆在那儿,这人竟然又如此迫不及待准备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