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说罢,面上有些惭色,有些坐不住了:“老夫人先前时常赏赐,有些东西尚可,因着我心中有气,怄气丢了不少……那些东西,是否多半是阿嫂的嫁妆?”
明棠见她惶恐惭愧,只笑道:“四婶娘不必忧心,以老夫人之为人,恐怕并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用我娘的嫁妆赏赐于人。即便当真有,也不过只是老夫人与叶氏手指缝里头漏出来的小鱼小虾罢了。”
“叶氏竟也有份儿?”四夫人更是讶然,随后面上浮起一丝厌恶,“她竟也有脸用阿嫂的东西!”
“彼时我回府当日,叶氏身上所着,乃是浮光锦所制的衣裳。”
明棠一顿,见四夫人还有些困惑,便道:“浮光锦,乃是南边洋行送来的舶来品,当年一共得了二十匹,经海上风浪颠簸带回,损耗六匹,只余下十四匹。
其中十二匹为江南总督进贡给皇室,剩下二匹微微有些瑕疵,花色有些老气,确也是当世无双的东西,为我外祖重金购入,做了我阿娘的嫁妆。
而后来那洋行负债破产,再不曾有浮光锦流入大梁朝,乃是……无价之宝。”
四夫人着实大大吃了一惊,便是在皇室这般的蜜罐子环境长大,她也不曾用过这传闻之中的浮光锦——依稀想起,太后宫中有一浮光殿,正顶凿空,以锦缎覆之。月华落在其上不过小小一捧,那整块儿锦缎却皆亮起,将整个浮光殿映照得一片盈盈光华,如梦似幻。
那,应该就是这价值连城的浮光锦。
连太后都不大舍得用,叶氏这等不要脸的卑贱之人竟敢用来裁衣裳?
而明棠又道:
“叶氏从前腕上常戴的翡翠手镯,乃是温龙大师所做,料子三万两白银,工价乃是八千两黄金。”
“二夫人彼时要迎二哥回府,那菡萏院之中的陈设,十八对黄花梨的老君椅,乌沉木的架子床,红酸枝的罗汉床等等……一应木制家私,也皆是我阿娘的陪嫁。”
“而老夫人的融慧园之中,更是不计其数。她融慧园正房之中那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捧珠像,亦是如此。”
她话语淡淡,到四夫人耳中,却如同一声又一声的惊雷。
明棠不说了,只一捉自己的衣袖,露出她空荡荡的两袖清风,笑道:“而我身上,只有我阿娘病逝时塞给我的两妆奁体己而已。”
竟还有这等事?!
她便终于想起来,彼时明訫世子夫妇婚后从江南归家之时,所携带的行礼不知凡几,何止红妆十里;便是那几座运送家私的画舫,从江南走水路至上京城,在河面上便绵延数百丈,轰动一时。
即便相传世子夫妇北上之时,曾遭江南西道造反的暴民冲散,抢了不知多少财物去,最终抵京的好物却还有这样多,便可见世子夫人究竟带了多少嫁妆入京。
而这些如今,却皆进了高老夫人的腰包之中。
按照大梁朝律法,女妇嫁妆皆为自己所有,任其自由分配;
若无分配便不幸逝去,便为子女继承;
若无子女,则发回娘家,夫家不得侵吞分毫。
明棠生母沈氏出身江南顶级士族沈家,这嫁妆何止用一个“巨富”可形容,高老夫人是当真失心疯了,敢将这些东西皆昧下?
四夫人绞紧了手中的手帕子,只道:“这……这非一笔小数目,怎可任由这些不要脸的拿去,棠儿可有对策?”
明棠抖抖衣袖:“已有对策。”
四夫人见她身形瘦瘦,模样小小,更有几分怀疑:“高老夫人既敢昧下,未必不曾做准备,可要我拖我母亲在此事之中出些力?”
明棠早有打算,更何况此事大长公主出面恐怕也不好料理,便只摇头:“多谢四婶娘好意,我已然预备好了。”
她如此坚持,四夫人再怎么好说歹说也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但即便如此,四夫人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在其中运作一二,面上虽不显,心中却已经思忖起来。
二人说罢了这些,四夫人才惊觉夜已极深了,见明棠那小可怜的模样,连忙将她赶回去,叫她好好休息,不必忧心明宜宓的事儿,这儿皆有她守着。
明棠看出她强撑起的疲倦,又想起来她心中担忧的不仅只有明宜宓,还有同样受毒影响的小郎君,想了想,便又回去寻了芮姬,请她有空去瞧瞧那襁褓之中的小婴孩。
芮姬爽快应了,明棠这才觉得一夜的奔波算计带来的疲倦一下子落于己身,正欲回去歇着,却又想起之前叫魏轻着意看着的事情,遂又打算出去寻到魏轻来细细说。
“好了,哪有这样多需要你操心的事情,你自己也尚小,身子又弱,回去好好歇着才是正经事。”
四夫人看出明棠面上不掩疲惫,唯恐将她累病了,看着她这自己都不曾长开的小模小样还要操心这些,很是心疼,半哄半强行地将她拉到院子外头去,不准她回来。
明棠还要同她争:“幼弟尚小,阿姊身边也无个能担事儿的嫡亲长兄,棠自乡下归京至今,多受阿姊与四婶娘照拂,早便如同难以分割的亲阿姊一般,正是棠身为手足男丁应当出力的时候。若如今不出力,等来日阿姊出嫁了,也不需我这无能的手足了。”
四夫人闻言,眼眶着实一酸。
明棠所言,实在戳中她心中软处——明以江瞧着与谁都亲近,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明宜宓也不过只有面上的真功夫;明以渐病残,多年不曾归家,更不与府中手足往来。
算来算去,她的宓儿当真是一个可依靠的兄长都无。
可瞧着要明棠这般病弱可怜的模样还要来为她操心操持,四夫人心中又实在过意不去。
她心中百转千回,一下子不曾看住,明棠便又窜了回去,寻魏轻安排事情去了。
四夫人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终于在这冰凉的镇国公府之中察觉到半分暖意。
她以手帕压了压眼角沁出的泪滴,只打定主意,阿嫂嫁妆一事,她定要帮忙谋划出力。
自然,也不仅仅是嫁妆一事她欲多出些力,明棠己身,她也想好好出些力气。
这病根终究是要除去的,她一个十几岁的小郎君,身量却实在太娇小了些——四夫人自己在心中想着这些,自然想的漫无边际又大胆,只觉得自己虽是听闻明棠房中收用了人,可看她这模样,着实是瘦弱了些,都不知能不能成人事。
身子一事,到底要好好调养,否则日后成婚,又是一桩棘手麻烦事。
且她如今与齐若敏终于退了婚,婚事上却还没有着落,这又是另一件大事。
原周家那位大娘子对她一见倾心,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但不知是不是周家与三夫人有旧,亦或者是什么旁的缘故看不上她们棠儿,以这结干亲的法子来还恩情,终究遗憾。
四夫人边走边想,自己定要为明棠寻一房上好的妻室。
如今明棠在府中,高氏那个老东西半点为她谋划世子之位的意思也没有,恐怕还记挂着她的凤凰蛋明以江,明棠若想要继承世子之位,恐怕还有多了去了的功夫。
她若能为明棠寻一门强有力的婚事,妻子母族强硬,便也能在世子之位上多些助力。
四夫人心里打定了主意。
而明棠却不知这些。
等她终于同魏轻说完,欲打道回潇湘阁之时,她才刚刚走出四房的院门,走到早无人往来的小径上,便被一抹黑影直接搂入怀中。
明棠在惊呼出声之前已然闻见他身上的冷檀香气,知晓是谢不倾。
他还在此?
九千岁诸事繁忙,听魏轻与她言谈透出的意思,似乎还言及今夜宫中出了刺客,闹得一团乱七八糟。
如此情形,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料理,怎生还在这无趣的镇国公府之中候着?
明棠心中一惊,下意识问出心中疑惑。
谢不倾目不斜视地揽着她飞快地回了潇湘阁,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这大梁朝没了本督便要风飘雨摇,那干脆早些倾颓罢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陛下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本督跟着为他提鞋,他还乐意的很。”
明棠听出些意思,心中不禁腹诽——若当真按照前世里来发展,谢不倾重伤之后,大梁朝便确实愈发没落,后来连南陈都难以抗衡。更别提没了谢不倾弹压后,举国上下冒出来各路魑魅魍魉,将这大梁朝折腾得四分五裂。
只是谢不倾却又话锋一转:“国事如何没趣,亦不如在明世子身边偷这半日闲。”
他的声音散落在寒凉的夜里,却又如同春夜之中静悄悄滋长的嫩芽一般,带着些暗暗升腾的意味。
明棠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心跳漏停半拍。
她听他话锋一转,以为他又要和平素里一般气死人不偿命,开口便是“本督若是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不过片刻就被人杀了吃了”,亦或者是“本督若不盯着你,你转眼便死了”等等辛辣之语,却不料是这般一句。
国事如何没趣,不如在你身边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明棠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问道:“什么?”
只是还不等他再次说起,明棠那心头的片刻动摇很快退去。
她刹那间便想起那一日,他以剑尖挑着她的下巴,暧昧却又无比凉薄地笑她,她与那些出卖皮肉的妓子也并无任何分别。
而她与他如今的关系,也好似不过就是床榻间的那档子事。
兴许他所言的这所谓浮生半日闲,也如同那些寻欢作乐的恩客一般,不过是在这等花钱便能得到的玩物身上寻找片刻安宁欢愉,那自是比回去处理那些繁杂的正事要松快得多。
于是那片刻的动摇,很快变成了自嘲,明棠没接话。
谢不倾察觉到她突然扬起的心绪,却又猛然平静下去,正欲与她说些什么,却已然瞧见潇湘阁就在前方。
拾月与鸣琴各自做完了自己的事情,皆在门口等着她回来,而明棠看见拾月,又下意识地想起另外一件正事,挣脱了他的怀抱,一下子落了地,便匆匆忙忙地往拾月面前而去。
谢不倾手中一轻,却觉得她好似犹在怀中,香气缭绕,兰麝氤氲。
明棠却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就进了潇湘阁,甚至完全不曾顾及被落在身后的他,如此无情。
谢不倾先是皱眉,却又好似想到什么一般,抿唇笑了笑,微微捏了捏手指,好似还捏住指尖最后残留的一点香气。
罢了,徐徐图之。
既然这小兔崽子不曾顾及落在身后的他,他便自己往前跟着走,又有何不可?
明棠进了潇湘阁,只觉得更多的正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心中虽疲累,却也逼得自己一定要往前走,不可停下片刻,立即让人将那日前出去寻自己弟弟的小太监召来。
那小太监带着一身罩着斗篷的人一同进来,那人显得稍瘦削些,即便是穿着斗篷兜帽,看不清容貌,明棠也觉得果然是一眼的眼熟。
两人跟在拾月的身后,一见了她,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只说心中感激,结草衔环。
明棠抬了抬手,叫他们二人先起来说话,知道他两人一同过来,其中一人便定是那叫“不倾”的胞弟。
不倾微微起了身,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而明棠的目光落在不倾的身上,只觉得惊诧到骇然。
世间甚至无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却怎会有人都生得这般相似?
上回在去白马寺的路上,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明棠便觉得眼熟地可怕,后来想着这小太监若当真还能寻到他,到时候离得近了,看到的细节更多些,恐怕并不会觉得如何像。
但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明棠却仍旧觉得像得可怕。
不过是身子比谢不倾瘦削了些,浑身气势也不太如他,可这般站着,便几乎与谢不倾一模一样。
明棠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谢不倾那尊大佛却又从门口踱步而入。
她下意识给当头的小太监使眼色,那小太监在太后身边伺候如此之久,察言观色更是一等,不必明棠多说一句,他便先带着不倾下去。
但谢不倾几乎从走进来之后目光便落在明棠身上,不曾错漏她那一个眼神,一侧头,便瞧见了那两个凄凄惨惨的身形。
谢不倾目光一凝,随后走到不倾的身前,伸手去摘他的兜帽。
明棠心中一紧,连忙扬声道:“大人不可!”
那叫不倾的小太监也躲,却哪有谢不倾的速度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