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今日情形,寻常人等皆不能进宫,你再百般求他,也不过浪费时间。”
谢不倾弹了弹一片落到剑柄上的花叶。
魏轻好似听懂了,细细想来小皇帝这一年来所作所为,身上忽然一凉。
小皇帝早有忌惮之心,对士族更是百般刁难,守门的士卒不会不知道小皇帝的喜好,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当真放他进去,即便是黄金万两,也比不过自己项上人头。
魏轻拱手:“属下受教。”
“第二,你行事不够机灵。
即便你当真以为小卒有意为难,买通不了他,既得知他的由头是宫中有刺客,陛下旨意不让进出,便应当去寻能破此法的人。
宫中再是难进,也不是全然无人可进。”
魏轻猛然明白过来,下意识说道:“大人自有进出宫禁之权,我不能进,便应当请大人替我去寻太医。”
谢不倾点了头。
“第三,你行事太过意气。那般情形紧张,纵使那人轻贱大娘子,你便是揍了他一时出气,却耽误这半点功夫。若当真大娘子的性命只在这一时刹那片刻之间,回头铸成大错,你又该如何悔然?悔之晚矣。
谋事切忌意气,将这一口气咽下,回头来要如何治他皆在你掌中,何必争这一时气恼。”
魏轻被他这三连说的心中自愧难当,面上有些惭然之色。
“此乃你断事之错,但排兵布阵,谋势布局,到底是你阅历不够,日后多多行事,自会增长。
但今日之事,你还有行差蹈错之处。”
谢不倾说到此处,一双凤眸眼底点点寒芒。
魏轻此时更是冷汗夹背,听着他这话,想起来方才他开口问的便是芮姬,下意识说道:“可是芮姬请的不好?”
“自然。
你请她来,是为她医术高超,关心则乱,心中记挂你的心上人。本督能明白彼时你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你可曾想过,此人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的医师,更是余孽留下之人。
伏灵宫,何等江湖遗毒,你却堂而皇之带她登堂入室,甚至不曾蒙上她的双眼,阻绝她的五感。
先前数次为明世子看病,你皆奉本督之命,以银针之法断绝她探查周遭的可能,这一回却如此着急,不曾想过已将明世子,甚至是整个镇国公府,皆暴露在此人眼下的弊病。
医者自然灵敏,对于自己诊治过的病人皆有所感,见不到时还好,可若当真见到,定有察觉。
你今日如此行事,那先前为叫她不洞悉明世子身份之种种努力,皆付诸东流。
可曾想过,西南一处分崩离析多年的江湖教派所做之毒,为何会如此离奇古怪地出现在一个自小被打发在乡下,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弟身上?”
谢不倾眸中的锐光如同剔骨刀一般,看着魏轻浑身发冷。
“倘若这下毒一开始便是一场局,更甚至今日大娘子所中之毒也在这一场局之中连环相扣,你便敢保证她与布局之人没有半分联系?
你一心为大娘子何等赤诚热心,却可曾想过,倘若当真是一场局,那岂非是将大娘子与明世子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谢不倾甚至还有别的话不曾说。
明棠身份特殊,而医者自然能够通过脉象看出男女。
芮姬先前几度为明棠诊脉写方,也皆是以体弱女郎的分量所下,她自然知道自己曾诊治过几次,身上带着他们教派情毒的人,不是那须眉汉,而是女娇娥。
明棠最要紧的秘密无非便是这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如今这个秘密,只是因魏轻这一段关心则乱,将芮姬带来,便有可能泄露出去。
谢不倾心中有些发沉。
芮姬,恐怕是留不得了。
此人着实有些用处,若是不曾引起这些事端,留着此人将来定也有大用,但如今被魏轻这一手走到这一步,芮姬便几乎已成弃子。
魏轻应明白自己走了一步何等愚蠢之棋。
若是毫无退路,明宜宓的性命与芮姬两项权衡取其重,那也罢了;可他手下又何止芮姬一个能人异士,却非因这关心则乱,自废一棋。
他微微垂下了眼眸,遮住眸中昂藏的杀气。
而这些话寥寥数句,却如同醒世警钟一般,一下子将魏轻脑中方才还不曾想通的那些迷障驱散,背后的冷汗瞬间将衣裳都浸湿了。
“属下惭愧……行事着实思虑不周全。”
魏轻此时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虽算不得绝世天骄,却也算得上是聪颖多才,能在景王府这的龙潭虎穴之中混得如鱼得水,还能在这位九千岁的身边谋一份职位,大有进账。
而如今看来,自己与他简直差之远矣。
谢不倾一时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便顿时冷凝下来。
魏轻不敢接口,也不知该如何接口,于是便只剩夜里寂寥的风绕过花墙花架,吹得二人的衣襟微微摆动。
“魏轻,且长点儿心吧。”
“你我二人皆在血海行舟,逆行而上,不进则退,已不是可随意意气之龄。”
不知何时,谢不倾已将自己腰间配剑出鞘。
那乌沉的剑身瞧不出半分光亮,不知是否被鲜血浸得太透,隐隐透露出一股子叫人看了便觉得心底发冷的煞气。
“此剑,曾斩本督母亲腰腹,曾杀本督血亲,若是交到你的手中,你可握的紧?”
魏轻看了看自己的手,只叹自己无能。
谢不倾看了看魏轻这一身狼狈的样子,微微有些心下松动,知晓他是为了心上人才这般失了分寸,不知心下该作何想法,只觉得好似有些触动。
正当魏轻还沉浸在一片自愧不如之中的时候,才听得方才那句句将他自尊打得稀碎的九千岁叹气:“罢了,大娘子既然醒了,一会儿恐怕也是要见你的。你身上这般难看,如何去见她?
回头四夫人又挑剔你行事举止不妥当,身上也不检点,去洗漱换件衣裳再来罢。”
魏轻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样体贴提醒的话,竟是这活阎王讲的出口的?
只是那声音做不得伪,魏轻知晓自己也不能再问是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想了半晌也想不通为何如此,只当他是心血来潮,今日饶了自己这一回,便欢天喜地点头哈腰地先下去换衣裳。
女为悦己者容,他亦如是。
谢不倾看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全然不隐欢欣鼓舞之色,只觉得这男欢女爱当真能叫人如此着迷?
魏轻从前,倒也不是如此的。
他依稀记得,魏轻能生出从景王府那等腌臜之地挣脱出来的念头,正是悄悄认定了明宜宓之时。
彼时尚且蛰伏年少的谢不倾问他,何以如此重获新生一般,不过是认定一人,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竟好似面前一切皆成了坦途。
彼时魏轻也不过是个愣头小子,傻兮兮地挠头笑。
他道,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有明宜宓在眼前,他不想将明宜宓拱手相让给任何人,他便必须要从眼下的困境之中脱身而出,纵使前路千难万险,想着明宜宓,他也能走到彼岸。
谢不倾不曾理解过。
他复又低头去看掌中的剑。
月光下,剑身不见半点剑芒。
他与这把剑,相依相伴数年。
这把剑其实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是小皇帝赐予他的尚方宝剑。
这是他在江湖之中,曾从一铸剑大师手中得来的机缘。
彼时他从谢家离开,也有如江湖浪客一般行走江湖,躲躲藏藏之时,也曾见过江湖风浪,卷过江湖纷争,遇一铸剑大师,与他有些往来恩情,那大师便将此剑相赠。
这剑乃是他少年时的得意之作,仅此一把的孤剑,连匹配的剑鞘都不曾有一,世间所有金石或是木材,皆不能做此剑的剑鞘,皆为它无上的锐利所伤。
谢不倾问及为何以剑相赠,而非金银珠宝钱财,那大师便言及他与此剑相似,却亦言之过刚易折。
道理皆懂,谢不倾不置可否。
锻金铸玉之剑,总容易被摧折,人却不如同剑,怎会轻易催折。
但那大师却说,剑无剑鞘,剑气外露,日益消耗,不过年余便成一堆破铜烂铁,轻易便可摧折;
而他亦如此,身如剑,心无鞘。
他无心无情无欲,心无归处,便如无鞘的剑,看似浑身毫无软肋,却处处皆是软肋,时间日久,便可摧折。
大师嘱咐他,需为剑寻一剑鞘,亦为己身寻一剑鞘,谢不倾却年少轻狂,嗤之以鼻,终日带着一柄无剑鞘的独剑招摇过市。
直到剑碎。
那曾经锐不可当之剑,碎在一十九流的末等武器之下,一刀两断,片片纷飞。
他这才想起大师之语,收敛剑身碎片数块,拜东海刀宗,才终于为其求来一剑鞘。
赤金巨蟒之皮,以金玉锻打,以紫檀为基,终于铸成这把惊世神兵之鞘。
它再是杀气磅礴,归剑入鞘,却也沉静如归家安眠。
可剑有剑鞘,他却依旧无心。
他不需要心之归处,不需要容藏安抚他满身沉疴戾气的鞘。
谢不倾径直归剑入鞘,不再看剑。
明棠却不知道他二人在花架之下说了这等多的推心置腹之言。
她听闻阿姊醒过来要见她,心中吊了一整夜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又能摆脱那谢老贼,故而步履匆匆地跑进了正厅,半点不曾回头。
一进去,便瞧见芮姬正蹲在一边的小药炉边上亲自煎药。
明棠猜想她们恐怕有些话要说,便毕恭毕敬地朝着芮姬行礼,十分委婉地同她商量,能否请她暂时去偏房之中煎药。
芮姬看了看房中的情形,有些明白过来,面上一贯没有什么神情,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些士家大族之中的规矩就是繁多。你们说吧,我先出去。”
说着,芮姬就好像不怕烫一般,直接徒手将地上整个小药炉都端了起来,飞快地闪身到外面去了。
明棠只觉得这江湖侠女有些有趣,平素里不苟言笑,看着面上都没半点儿表情,行事做事倒有些趣味,颇有些可爱。
四夫人正握着明宜宓的手,悄悄地在一边抹泪:“我的儿,这才多久,怎么屡次受这般苦楚?”
明宜宓虽然已经醒来,可是瞧着也不甚清醒的模样,四夫人握着她的手抹泪,她有些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半晌不曾说出声音。
夫人看着她这般受苦的模样,心中更是苦痛,泪流不止。
明宜宓费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大抵是安抚她不要为自己流泪。
四夫人强忍着泪偏过头去,小声地啜泣起来:“都怪为娘不上心,日日为着那些没用的事情奔波,冷落了你,不知你平素里受了什么苦,也不知你遭遇了什么磨难,反倒一见你不妥当,便如此激烈地指责于你……夫君在外,为娘在府中反倒连你都护不住……”
明宜宓眼角也含了些泪,很想安抚于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也说不出来,只好费力地捏捏她的手背,借着这最后一点的接触,传递着体温的温暖。
明棠见他们这般模样,有些怔怔的,隔着些朦胧的记忆与烟尘,想起来彼时阿娘缠绵病榻时,曾与自己见的最后一面。
她的母亲沈氏即便是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却依然是整个上京城之中最美的女郎,静静地躺在卧榻之上,像是一幅已经失了生气的画,虽仍旧美得惊人,却已然不起波澜,昭示着她即将如同秋叶一般逝去的性命。
阿娘的眉目间总含着那些愁,好似从她记事开始,阿娘眉目间的惆怅便不曾退下去。
而自从阿爹离世之后,阿娘便更是苦痛难言,但即便如此,每次见到明棠的时候,阿娘却总是会带上最温暖的笑容。
她就是那般含着笑,握着她的手,慢慢沉眠。
明棠瞧着二人在一起的模样,只觉得有母亲真好。
明宜宓大抵察觉到她的低落,又转向看着她,轻轻地抽了几口气,终于费力地说出:“棠弟……你同母亲说一说,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棠立即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知道明宜宓说的应当就是她被掳走,以及至后来天香楼之中发生的事情。
明棠便将自己已然知道的消息,以及那一夜的事情,细细地讲给四夫人听。
这越说,四夫人的眉头就皱得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