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犹有些气恼,骂骂咧咧地说道:“装的也太不像了些,难不成我这一手帕子,还将你打得站不起来?”
明宜宓只发出些微弱的痛呼,额头上尽是冷汗,不曾回应她的话,在地上紧紧蜷缩成一团。
四夫人看着女儿紧闭双眼、蜷缩在地的模样,心中还是一紧,不由得弯下腰去,想伸手将她暂且拉起来:“你是大家贵女,这般躺在地上像什么样?”
可手中传来的力道极沉,四夫人拉了拉,竟拉不动她,这才发现明宜宓并非故意躺在地上装病,而是当真昏死在地——若不是昏死,怎会如此一股子死力,倒像拉着个死人?
四夫人被自己心中的念头吓了一跳,再细细看了看明宜宓的面色。
明宜宓跌倒的时候猝不及防,甚至磕到了一点额角,这会儿已然肿了起来,印在她雪白的面皮上,紫红胀起,瞧着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四夫人为其母多年,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最是怕疼,再是演戏也做不到这份上,终于慌了神,连忙喊着外头伺候的仆妇使女进来,一面抬着她往床榻上去,一面喊人去请医者来。
魏轻方才被撵了出去,其实也不曾走远——他总担忧表姑姑心中误会,为难他的宓娘,故而一直在外头极慢吞吞地踱步。
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得里头一阵骚乱,随后便瞧见明宜宓身边最常用的大使女珍珠急匆匆地往外跑。
“珍珠!这是怎么了?”
魏轻在那一贯稳重老成的大使女珍珠面上都瞧见几分焦急之色,心中不禁笼罩起一层不祥预感,情急之下不由得抓住她一问:“是你家女郎哪儿不好了?可是表姑姑为难她了?”
珍珠自然知晓自家女郎与这位世子交情匪浅,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一面往前快步走着,一面说道:“夫人怎么舍得为难女郎!是女郎不知怎的,忽然昏倒在地,奴婢奉命去请医者。”
明宜宓自小身体康健,无病无痛的,怎会突然昏倒?
魏轻一下子急得连背上都浸出热汗,拉住了她往外门出的步子:“去请外头那些医者做什么?你现在去找大长公主,拿长公主的帖子,入宫去请太医!”
珍珠点头应是,魏轻又怕她的步子太慢,一撩衣袍便往外跑:“罢了,你还是在府中候着,你家女郎若醒来,身边自是离不得你伺候,我亲自入宫去请太医!”
说着,人便已经跑出了门,急急地令守在二门的车夫卸下马来,飞快地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往皇城而去。
好容易到了宫门口,却不知事情有这样不巧,守宫门的金吾卫说是宫中竟闹了刺客,刺杀陛下不成,潜入到后宫去了。如今陛下下令封了皇城,不许任何人出入。
魏轻脑中“嗡”的一下,在马上的身形都一晃,翻身下马,纵使心中十万火急,面上也要露出滴水不漏的笑意,同那守门的金吾卫套关系通融:“我拿景王府拜帖,入宫请太医诊治病眷,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说着,手里头已经掏出一只薄薄的锦囊,借衣袖遮掩传递,悄悄将那锦囊往守卫的手里塞。
他好歹也在执金卫供职,与这些金吾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知晓这些守卫平素里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是游手好闲、酒肉之徒。执金卫虽与金吾卫素来不和,但手下人有金钱总不拦着,倒也方便。
却不想那人虽已看清他的动作,却借巧力将锦囊按回魏轻手中,一挑眉道:“世子这可是要害小的?陛下亲自下的圣谕,所有宫门关闭,不准任何人进出,世子纵使有拜帖在手,如今这般时候,小的也不敢贸然放您进去啊。”
魏轻不知这些平素里最是油滑的守卫,怎么到这个时候油盐不进——宫中还有几个人是向着小皇帝的?禁卫军大多都受太后辖制,怎么平素里不见圣谕在他们耳中有这般重要?
再者,
“这里头是二千两的银票。你常常在这当值,应当也晓得从此处前往太医院原本也不必经过后宫之路,更何况路上层层设防,若有刺客必当当场抓住,不过是你通融一二的事,便有几年的俸禄,怎么这个时候不开窍?”
魏轻以为是这守卫不识货色,见那锦囊薄薄,以为里头并无多少银钱,却不知道这锦囊之中压的是银票,心中虽十万火急,却还得耐着性子同这般小人物周旋,压低了嗓音说道。
“你若通融一二,原也不过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等我将太医带出来自然给你验过,若无错漏再走,事成之后再与你加倍犒劳——若你着实害怕刺客混在太医之中出入,此事若出意外,便由本世子全权负责。”
“世子这回这般大方?”
那守卫却还不紧不慢,同他拉扯。
人人皆知魏轻平素里掉进钱眼,最是抠门爱财之人——只是他们不知,魏轻那般爱财,自然是因钱财有紧要的用处。
景王府之中一团污秽,他要有力来与景王作对,护住自己的母亲,便要这些钱投去养人。养人一事,最是如无底洞似的,有多少都花的干净。故而他只得用在刀刃上,平素里才那般爱财抠门。
但到如今这般情形,他再是咬了咬牙,也毫不犹豫地将这些钱财许出去,只为换个太医出宫,为明宜宓看诊。
魏轻也垂着眼眸,不与他这打趣式的揶揄作对:“如今也是情急,急需太医救命,还望你通融一二,之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平素里都是兄弟,这样急躁做什么。”
“哟,世子也知道假公济私了现在?”那守卫仍旧不搭理他,伸手接过了那锦囊,捏了捏,忽然重重地甩在魏轻脚边。
他的语气之中甚至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戏谑,甚至夹杂了一两分激动的怨毒。
魏轻听出他话语之中的不对,再凝神看他,总觉得好似看出一两分熟悉——脑海之中一僵,忽然想起来这人的面孔与记忆之中的谁叠在一处。
是张家人。
张家那位因他而死的嫡子,与面前这人生的有八分相似。
那是很有些久远的记忆,四五余年前,小皇帝才刚刚亲政不久,最是严抓宫中纪律之时。
张家嫡子醉酒大闹宫门,污言秽语,被尚且年轻、刚刚入职执金卫的魏轻一把逮住,按律杖责二十。
这宫廷之中的杖责与外头说的那些可不一样,人按在老虎凳上,厚重的实木棒子击打在后腰处,那力道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不过几下就能将人打得瘫软动弹不得。
这张家的嫡子本就是个从小纨绔的性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二十杖责才刚刚开了几下头,他人就瘫软地昏了过去。
张家人闻讯而来,自是百般求情,又是拿人情说话,又是许以重利,令魏轻放过他们的孩儿。
魏轻刚刚上任,顶头便是一腔热血亲政的小皇帝;背后还有他那个混账父王盯着,就巴望着他的错处,等他哪儿犯错,便迫不及待地攀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他好容易才在执金卫中谋得此职,自不能因寻私枉法而丢掉职位,不敢通融,只得铁面无私地令人打完这二十杖责。
谁料那张家嫡子当真如此虚弱,二十杖责下去,命丧当场。
张家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将人收尸带回去。
而此时,那张家嫡子虚浮蜡黄的脸,就与面前这守卫的脸有几分重叠。
“是你?!你是他的胞弟?”魏轻脸色一变。
“没错,正是我。”那守门的守卫看着魏轻脸上骤变的神情,终于觉得有几分痛快。
“世子恐怕也想不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我父母苦苦哀求你手下留情,你却将我大哥打得命丧于此,我父母承受不住此等打击,相继伤痛离世。我年纪尚小,便承受丧父丧母丧兄之痛,这般痛苦,也该叫你承受承受!”
这守卫的脸都有几分扭曲,看着面前的魏轻因为他的话涨红了脸,就连一贯以来的风度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都维持不下去,更是畅快地笑起来。
“世子还是止步于此罢!想今日进宫去请太医,你趁早绝了这门心思!当年我父母如何拿钱恳求你,你都不肯手下留情,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轮到你了。
我兄长的命贱,你家的人命金贵,你拿着几千两银票,就想来买你家人的命,你做梦去罢!你有多想救你家人,你今日就有多进不去,陛下的旨意在此,难不成你想抗旨?你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你放肆!”
魏轻平素里都是闲散纨绔的模样,却被他这些话说的接连破功,那双看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时都绷上血丝,流露出几分深藏在下的阴暗狠戾之色。
明宜宓……阿宓……决不能有事!
“小的可不敢在世子面前放肆,世子爷乃是金尊玉贵的皇亲国戚,小的哪儿敢呐!只是这是皇上的令,小的不过只是奉命办事罢了。正如世子爷当年口口声声说是奉陛下之令,要杖责我兄长,如今小的也不过是奉陛下之令,不准任何人进出,唯恐放走刺客。
如果世子执意要窗宫门抗旨不尊,那便是世子放肆。世子若不想今日人头落地,与我兄长的冤魂就此作伴,还是当即回头去给你家人准备后事去罢,免得走的晚了,回去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魏轻在他的大小声之中愤然转身欲离去。
那守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讥诮:“世子爷也有今日,当真是叫人好生畅快!”
魏轻昨夜一夜也疲累,几乎不曾休憩,如今又是接连心神大动,又惊又怒,身形都一晃,几欲昏倒。
但太医请不得,他便要再寻其他法子——宓娘的身子自小就好,不可能无缘无故忽然昏迷,此事必有蹊跷,他有预感不可耽搁,便是这人今日这般踩着他的面子羞辱他,他也没工夫在这儿和他耗时间。
那人见魏轻一言不发,更多的污言秽语皆说出了口。
魏轻已然走出去几步,正听得那人又是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命不好的,摊上这样的晦气事儿,兴许换个人来,我便通融这一下,又有何不可呢?哎呀,到了阎王爷面前,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要怪只怪世子爷自己当年不曾为你积阴德咯!”
字字句句,字字诛心。
魏轻光是想到明宜宓会有如何三长两短,握着缰绳的手便是一紧,手背上都迸出青筋来。
那守卫却还在笑他:“窝囊废,没本事,也不知是谁,如此该死!”
魏轻忍无可忍。
说他也就罢了,说到明宜宓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霍然转过身去,狠狠一拳砸在他的面上,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他的武力是不及谢不倾,可打个酒囊饭袋也绰绰有余,如今他又是怒急攻心,更是拳拳到肉,三两拳下去,就打得那人断了牙齿,满口是血。
魏轻眼底都一片赤红,紧紧攥住他的衣领,恨声道:“若今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再尝尝你兄长的滋味!”
那人被自己口中掉落的牙齿及剧痛震得说不出话来,魏轻一把将他如同一滩烂肉似的掼到地上去,也不多留,立即翻身上了马。
心一直急促地跳动着,魏轻禁不住一直在心中想,再等等,再等等——他不会让她有事的!
外头紧急,潇湘阁之中还自酣然。
明棠沉于梦里。
便是在这般梦境之中,忽而听到外头的声音——拾月敲响了门,急声唤她:“郎君,郎君,出事了!”
明棠睡得不深,被她这声音一下子唤醒。
她下意识地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穿衣下榻:“怎么了,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谢不倾被她惊扰,一同醒了过来。
见明棠连眼睛都没睁开,身上的衣扣都扣歪了几个,便跟着她先下了榻,将她先揽到自己怀中,不紧不慢地替她重新系好衣扣,一面问道:“半夜惊扰,什么大事儿?”
拾月听得谢不倾的声音也在里头响起,只祈祷自己千万别是打搅了好事儿,一面说道:“大娘子生了急病!”
明棠一听是明宜宓的事儿,登时连瞌睡都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