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将他湿漉漉的衣裳脱下,他是?

竟遇上这样古怪事儿。

拾月知晓那洋货铺子开在哪,也晓得那处新鲜东西多,近来不少客人往来买东西,他们走寻常路线恐怕被堵得水泄不通,于是带了明棠往小路穿行。

这也是拾月从前出任务的时候经过这些地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条道,平素里走的人不多,多是庶族聚居之处。

而这个时辰,此处的庶族大多都去上自己的工去了,家中只留一两个老弱看门,故而十分幽静。

上京城内城之中多湖泊水道,明棠的车驾在巷道之中穿行,偶尔便见一两个小湖,也如同水镜似的澄澈明亮,明棠打起马车窗帘望出去,瞧见天上的云在水中也穿行,水天一色。

湖边白沙岸上,间或有些水鸟白鸭停息、互相啄羽,庶子的小孩儿们穿着粗布麻衣在岸边挑拣石子儿,欢声笑语。

不同于士族重金造出来的园林湖泊,这些天然的野趣也自有一番风味,明棠为散心而来,便也打算多看看,目光正逐着几只跃动的水鸟,忽而目光一凝。

在一处生满刺篷、颇有些陡峭的岸边,有几只水鸟正在其中筑巢,朦朦胧胧的刺篷影后,明棠却依稀看出个人的轮廓。

她怕自己看错,又定睛一看,确认那是个半身都还在水里的人,上半身趴在岸边,被刺篷挡住了大半,动也不动,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

死人而已,明棠司空见惯,本不打算多费功夫。

她正欲挪开视线,却瞧见水鸟飞到他的身上,啄了几口,从他的身上叼出来一块儿串着羽毛的小令牌,大抵是要用以筑巢——可那令牌的形状,明棠实在觉得眼熟。

她依稀记得,她前世在金宫中曾学过各国官员与宫人的令牌印鉴,这一枚令牌的形状,正与大梁朝宫禁之中的宫人令牌别无二致。

这是宫中的内侍或奴婢?

宫禁之中,人人都依据各自的户籍籍贯登记在册,即便只是最低下的宫娥太监,人死也要销档,然后拉到同一处地方埋葬。

自然,这只是规矩而已,会不会遵守规矩,那便看人自己了——宫禁之中明争暗斗无数,死于非命的仆从也非一两个,连尸首都找不到,多半便是被扔到外头来了。

明棠不知这人被卷到哪一路争斗之中而死,只喟叹权势场上谁人都身如浮萍,若不能做掌控者,便只能做人手中鱼肉,连性命都握不到手中,生死只待他人掌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棠忽然觉得那人耷拉在一边的手指头甚至动了动。

此人难不成还没死?

明棠转了转眼,遂喊了停车。

她们今日出来,本就是拾月驾车,明棠喊停,她也不问缘由,先行靠边停下,这才关切问起:“小郎怎么了?可是有哪处不舒服?”

她总记得明棠常晕车,下意识就要去寻随身带着的薄荷叶。

明棠见她关切,心念微微一动,只叹拾月虽是那谢老贼的人,却也着实是一心为她——不过如今还有旁的事情,想这些也无用,明棠抛去心中杂念,只以手一指那一团刺篷:“里头有人。”

拾月顺着她的方向一看,果然分辨出刺篷里头趴着个人影。

“此人如何处置?”

“我方才好像瞧见他动了,你下去看看,若他还活着,便将他带上来。”

拾月领命而去。

她见那些刺篷缠绕在一起,十分扰人,干脆抽出腰间长鞭,将这些刺篷全部都一鞭子卷到一边去,最后蹲下身来查看。

明棠也从马车之上下来,走到岸边。

刺篷被卷开了,那人的身影就格外清晰,明棠看着他面朝下趴着的样子,总觉得有几分熟悉,略微看了看他身上被水泡得变了色的衣裳,依靠前世所学,从纹样上辨认出这是末流小太监的服制。

但这衣裳沾了水,隐约可以瞧见上头用阴绣的绣法绣了不少纹样——这绣法乃是达官贵人才能用上的名贵绣料,怎会用这样的名贵绣料做末流太监的服制?

那几只被惊扰了筑巢的水鸟早已经飞走,而它们方才衔起的那块令牌也掉在了一边的沙岸上。

明棠弯下身去看那块令牌,这些宫人内侍身上所配的令牌应当都刻有各自的名姓,若令牌上的名字还在,就能够依照档案之中的记录,知道他是谁人身边伺候的内侍。

只是可惜的是,那块令牌乃是木制的,质地也不好,在水中泡的时间太久了,廉价的木料已经被泡开了,上头浅浅刻着的名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而负责查看此人是否还活着的拾月也忍不住抽了口气:“这般残忍?”

明棠侧身去看她,问起此人是否还活着。

拾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没气了,身上也硬了,应当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死的?淹死的?”

“不是,此人面色发白,唇色乌青,应当是中了毒,身上还有好几处刀伤,脸上皆被划烂了,看不出本来面目,且他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脸上的伤是最多的。”

拾月便是见过那样多的死人,见到这般惨状,也禁不住心头有些发凉。

但她也仍旧有些疑惑:“只是属下确实有一件事不曾想明白,不论他是因毒而死,还是因刀伤而死,想必也是死后才被抛到水中。根据他死了的时辰,现下他理应被泡肿了才是,但我瞧他面容,却还像生前一般,并不曾变化。”

明棠闻言,心中冒出的第一念头,便是“假死”。

“这人恐怕有些功夫在身,你且瞧瞧他身上可否有什么穴位被封住了。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能够其他证明身份的东西,不论是令牌也好,纸册也好,一应搜一番。”

明棠只觉得自己方才看见他的手指抖动,越回想越不似作伪。

拾月自然不会反驳,依照吩咐而行。

一番搜索,拾月便在这人身上穿着的靴子之内找到一个夹层,将那夹层割开,便从里头倒出来一枚小巧的玉令。

拾月觉得有几分眼熟,好似在郎君的桌案上曾几何时见过这东西,而明棠的目光一落上去,猛然一怔,瞳孔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狠狠一缩。

又是这东西。

金宫的玉令。

金宫,果真是没完没了了。

算上上一次从谢大太监手里拿回来的,这已经不是明棠第一次在这一世见到金宫的玉令了。

他们的手何时伸的这样长了,都不仅仅满足于士族之中,反而还伸到了宫中去?

明棠再看那地上趴着的人,心中更闪过另外一个念头——

他一定没死。

此人必是假死!

明棠前世还在金宫中的时候,便曾听教引她的那些人兴致勃勃又十分自负地说起,金宫当然不仅仅只会那些迷惑人的下三滥本领,他们的上头人还有一门能够假死闭气的功夫。

只要在身上最隐秘的几个穴位插入一道能够隐在皮下的银针,便能够提前闭气,之后再以内力催动,银针封穴,人就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样,亦会变冷发硬,瞧上去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而那几口气还被封在体内,只待时机成熟,重新运转内力,人就又能够再次“活”过来。

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满面的寒霜,沉声说了那几个穴位的位置,令拾月再次探查。

有了目标,再探起来果然轻松数倍,拾月果如所言,在这几个穴位下上都找到了银针。

这些银针皆已经插入到皮下,寻常人恐怕根本不会在意,只当他冷了硬了便是死了,随意扔了出去,哪能想到他是用了假死之法?

拾月下意识想要去将那些银针拔出来,明棠将她拦住,心中一沉:“兹事体大,这人和我其他的事情很有关联,今日也不去那洋货铺子了,你先将此人搬到马车之上,我们打道回府。”

潇湘阁。

无愧于当年用了这样多的人力物力,大兴土木才建起来的潇湘阁,潇湘阁后有极为宽大的后院,又以高墙和树林隐藏,其中不知多少屋舍皆可用来做旁人看不着的事情。

这里头已经悄然无声地关了所谓的沈家表兄好些日子,没有任何人察觉,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藏住一个新带来的人。

倒也不一定那是人,这会子至少是个“死人”。

拾月带着那个从河岸边捡到的“死人”一路回了明府,进府的时候便将他藏在大箱子里,只说是郎君在外头铺子里买了个大花瓶回来,不许任何人碰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搬进潇湘阁,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随后按照明棠的吩咐,将其带入其中一间屋舍。

那人被摆放在地上,仍旧和在水边捡到他的时候一样手脚敞开着,没有任何气息,就好像当真死了一般。

明棠在回府的时候,就已经吩咐了人,下去准备三两暖酒,二两黄连汁,一两白醋,两勺青盐。

这,便是解开这活死人的最佳方法。

她身子不好,前世里在金宫的时候一点儿武艺也没学到,但能靠头脑记住的方法和机巧,她几乎是发了疯般地记下,全然刻在骨髓之中。

当初那人为她吹嘘过的假死以及应对解决方法,明棠彼时便记得死紧,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用暖酒冲那两勺青盐,等放凉之后再加入一两白醋与二两黄连汁,然后直接灌入这人的口鼻之中。

等这些辛辣酸苦的汁液皆流入七窍、将要发挥作用的时候,便立刻以内力灌入,将封住他身上穴位的几根银针全部逼出。

拾月正好会武,如今做这些事情再合适不过,明棠在旁边慢慢吩咐着一切,拾月便依令而行。

她的内力逼入此人体内,明棠便听见几道破空之声传出,几根银针果然从他的皮肤下飞出,钉入到一边的地面上。

而在银针离体的一瞬间,那人瞬间就有了气息,一下子瞪大了眼,猛地蜷缩在一起,如同被热水浇过的虾米一般,弓起了身子,剧烈的咳嗽着。

他咳嗽着,口中不断有混着鲜血的污水喷出,精通毒物的拾月顿时闻到到空中传来的怪味。

是鸩杀!

“郎君,这人之前服了鸩酒!”

明棠闻言,更是若有所思。

鸩酒。

这果然是宫中常用的手段。

鸩酒,只需要一点便可杀人于无形,极快发作,肠穿肚烂,痛不欲生。

但正是因为效果如此之好,明棠心中才觉得困惑无比——饮了鸩酒下毒,这样的毒药几乎是见血封喉,便是有着所谓的假死之法在手,这人又怎能逃过这一劫?

而那人的咳嗽声终于渐渐缓了下来,可他的眼也缓缓阖上,又昏迷了过去。

拾月将他湿漉漉的衣裳脱下,明棠才看清拾月说出的刀伤——他身上的刀伤纵横交错,被人深深捅了几刀,又在水中泡了这些日子,那些伤口已经卷曲发白。

离开了水,便一直有发烂的脓水混着血水不断从伤口涌出,不过一会儿便沾了一地。

好在拾月也会医术,明棠便命拾月为其疗伤,使其留下一口气来。

原因无他,宫中这个节骨眼上是谁得以这般手段杀一个小太监?

用奇毒鸩酒赐死还不够,还要再往他身上捅几刀,以确保此人死透——而这些还不够,他的脸甚至还被划花成这个模样。

若说前头的那些,可说只是为了杀人灭口;

但划花脸就大可不必,要不然便是深恨泄愤,要不然便是这张脸牵扯到什么要命的秘密。

明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试图再一次捕捉到当初的熟悉感。

但她终究什么也不曾想起。

拾月在给那小太监疗伤清洗包扎伤口上药,明棠在一边留着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干脆先回书房之中去,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安排。

正走到外头,经过关着沈家表兄的门口外。

里头的人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每日为他送饭的奴仆来了,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

一会哭,一会笑,只不过永恒不变的都是对明棠的咒骂。

平素里是鸣琴为他送饭送菜,鸣琴早先就和明棠提起,他被关了这些时日,上回又被斩断了赖以生存的右手,心中信念崩溃,已然是有些疯癫了。

明棠打开门看了他一眼,瞧见那人原来也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样貌,如今也如同死狗一般形容,趴在地上,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连听到门口的响动也不会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