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从来无人敢拦谢不倾的路,胆敢拦他的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谢不倾今日进宫述职,才出了御书房,便又被慈安宫的女官请走——太后对小皇帝的近况总要过问,对他这位权倾朝野的皇帝走狗自然也要多费些心思。
谢不倾因前些日子的事情正要去慈安宫一趟,却不想福灵公主竟敢拦着他。
谢不倾一双凤眸之中微微有些对魏纨如此不知死活的诧异,挑了挑眉:“魏纨。”
轻慢,漠然,不称尊称,直呼其名,兼以些不耐烦。
便是诧异,也不见多少情绪起伏。
谢不倾对旁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目光,福灵公主远远地偷看过他几次,而每回这位长身玉立的郎君面上皆是如此——他看谁也不过宛如俯视蝼蚁,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即便是面对她那位不怒自威的母后,亦或是任何其他人,谢不倾也从未有几分真正的惧怕。
就好似无论是天家贵胄,亦或者是寻常百姓,于他的眼中也不过只是微尘一粒,随手拂去。
“大人。”
福灵公主有些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谢不倾,谢不倾却连个正眼都懒怠看她,眼角余光略略在她身上一放,带着几分恹恹的厌弃之色:“滚。”
就是这般神情,与福灵公主印象之中的九千岁一模一样——他是人人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心上没有半分旁人,即便威逼她的母后交出垂帘听政大权、令她那个懦弱皇弟有权亲政之时,他的神情亦是如此轻慢。
如此人世,谁也胜不过他,即便身有残缺,却能揽权掌中,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正是如此,才叫福灵公主痴迷狂热,魂牵梦萦,从见他第一面起便难以忘怀。
谢不倾看出福灵公主眼底的痴迷,面上的厌恶更显。
福灵公主看见他的手已然搭在佩剑剑柄上——九千岁的话从不说第二遍,福灵公主知道他已然动了杀心,心中不禁一颤。
谢不倾身为两厂总督,手上所沾人命无数,福灵公主从前再是痴迷眷恋,也惧怕于他的威名,不敢近身一步,只得费尽心思炮制出他的替身,满足她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
但她旋即又想起今日自己为何敢于拦他。
京中八卦传闻总是最快的,她在白马寺带着人得意忘形没人察觉,后来又将人带到画舫上去放浪形骸,却不想被人瞧了个正着,消息迅速流传出去——彼时她便已经吓得心肝俱颤,只怕消息传到谢不倾的耳中,自己就要小命不保。
却不想消息传了好几日,京中却好似也没人阻拦,西厂亦不曾来为难她。
她不禁动了心思,身边的人更是同她谈起一种可能——九千岁手眼通天,上京城之中什么消息能够逃过他的眼,可如今消息盛行,是否便意味着此事乃是经过他默许的?
人长久地痴迷久了,心中的妄念但凡有了一点可能,都会叫嚣汹涌不止。
福灵公主是受了许多奴仆怂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大人……本公主有事情同您说。本公主心口疼,听闻大人有一手推拿功法,可否为本公主——”
她今日所着衣裳大胆,便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她竟也穿着一身紧紧束胸的衣裳,勾勒出浑身曲线。
她并不算老,身上更有些少女不曾有的成熟韵味,确实吸引人,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摆明了是大胆的自荐枕席。
可这样的吸引,从来不包括这位无欲则刚的九千岁。
唰——
谢不倾一句话都不曾多言,不过寒光一闪,掌中佩剑已然出鞘。
乌沉的剑刃直指魏纨咽喉,已然将她胸前的发削去一截。
就在福灵公主反应过来之前,她身后刹那闪过一道黑影,暗处窜出个面上戴着织金面具的暗卫,双手提气迎上谢不倾的剑,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谢不倾这才挑了挑眉,认出他衣摆上绣的家徽——这是杜家的暗卫。
正如同谢不倾有从龙卫一般,各大士族也有自己的亲卫,杜家手里自也有一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为杜家家主所有,以隐匿自我、神出鬼没闻名。
如今瞧来,杜家暗卫隐匿身形的功夫确实有几分本事,便是以士族之能,要想豢养这样一支拥有绝学的暗卫也是不易,更何谈将人送到宫中去守着做太后的宗室女。
大抵是连杜家家主都知道,宗室的武者只会守着小皇帝,而不会守着杜太后,于是连这金贵的杜家暗卫,他也舍得送到杜太后的身侧。
不过谢不倾原先以为杜家家主只是将暗卫派去守着杜太后,却想不到在这痴人说梦的福灵公主身上也放了个暗卫护着,可见杜太后对自己这个独女还真是疼爱的紧,她自己这般贪生怕死,却连杜家的暗卫都舍得匀出一个给魏纨。
只不过杜家的暗卫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谢不倾的剑术便是宗师来拦不住。
福灵公主都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瞥见前头剑光一闪,她那再可信不过的暗卫便已经双掌鲜血淋漓,被谢不倾一袖挥到一边,织金的面具下也喷出血色来。
福灵公主当然知道杜家的暗卫究竟有何本领,可他在谢不倾的面前连一招都走不完,这时候才知道谢不倾当真没有半点手下留情。
她正浑身发冷,便瞧见谢不倾不耐地甩去剑身上飞溅到的几滴血滴,一双分外无情的眼如同看死人一般落在她身上,已有真气从他掌心涌动,衣裳被吹得鼓动起来——
他要杀她!
那些以为不过是她的错觉,谢不倾哪有对她有特殊的时候?
福灵公主如坠冰窟,不知是恐惧,还是本就脆弱的幻想摇摇欲坠,叫她一时之间怔忡不已,都忘了躲开。
“谢卿怎同哀家这女儿计较这许多?哀家就这一个女儿,娇宠些也是应当的,再说杜家养几个暗卫也不容易,留他一命罢。”
杜太后的声音骤然在一侧响起,带着几分紧张。
她在慈安宫中久待谢不倾不至,才出了正殿,便瞧见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被谢不倾剑指相向,而给她的那个暗卫已然重伤倒地。
杜太后自然知道女儿心中想什么,眉头禁不住一跳,只想实在是自己宽纵坏了她,叫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而一直跟她寸步不离的其余杜家暗卫几乎是倾巢出动,这才将福灵公主从谢不倾的剑下救出,也不管福灵公主这时候想说什么,立即带着她就下去了。
庭中一时只剩下谢不倾与杜太后遥遥对立。
即便杜太后仍在宫殿台阶上,谢不倾看她的目光也依旧是那般睥睨。
他甚至懒怠多看杜太后一眼,收剑入鞘,伴着归剑的剑声呼啸,谢不倾的话何等漫不经心:“剑出鞘必饮人鲜血,魏纨的命岂止一个暗卫能偿?”
杜太后自与魏纨不同,知道谢不倾这话之中多少含义,正浑身一凛,想问他究竟从哪知晓、又知道多少,便瞧见谢不倾往前一步。
不知他究竟如何动作,分明已然归剑入鞘,不过是那般宛如闲庭漫步的一步,广阔的正殿前庭就好似他掌中一尺方圆。
他衣袖如同被风拂过,而方才那被他震伤双手的暗卫却猛地在地上一挣,竟是喷出一口鲜血,当即死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而谢不倾黑白分明的眼分外无情地瞥向杜太后:“太后应当知道,魏纨这条命背了多少债罢。”
没有半点儿尊敬,杜太后藏在袖中的掌已然握成了拳。
但她面上仍旧平静无波,甚至含雍容笑容半抹:“谢卿尊贵,怎和这些下人计较什么?”
杜家暗卫兴许在武艺上不是谢不倾的对手,可在在隐匿身形一项上着实无人能及,谢不倾难不成还能破开杜家暗卫最擅长的隐匿不成?
却不想谢不倾嗤笑:“太后所言,谢某可不敢当。谢某出身卑贱,与野狗抢食活到如今,平生最爱计较。”
“且十分睚眦必报。”
谢不倾无情一笑,杜太后霎时感觉到压迫,察觉到他的狂妄放肆,绕是杜太后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终于洞察了他的意图。
疯子——真不愧是他儿魏宁亲手养大的一条疯狗!
杜家的暗卫皆以护着她的生命安危为己任,便是再会隐匿身形,却也不敢在她性命受到威胁之时袖手旁观。
就算谢不倾没那胆子对她动手,杜家暗卫也不敢不现身相护;
而再退一步,谢不倾就当真不敢对她动手么?
杜太后有那样一刹分明看见谢不倾的眼底杀意铮铮,没有半分作伪。
但杜家暗卫已然被他逼出,谢不倾那眼底的杀意也如同浪一般褪去,压根判别不了半点真假。
杜家的暗卫一现身,便被谢不倾绵密如织的内力拢到一处,随后剑出龙吟,气吞山河。
谢不倾杀人,从没有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剑,瞬息辄止,方才已然现身的杜家暗卫,便再没有一个留下。
而近在咫尺的杜太后,甚至连她迤逦蜿蜒在地的衣裳都没有溅上半点血滴。
杜太后要垂下眉眼,深吸一口气,这才能将心底种种按下。
“如此一来,谢卿可曾消气?”
杜太后重新言笑晏晏地看向谢不倾,仿佛刚才死的只是几个无关轻重的人,而非杜家花了大钱养出来的暗卫,其人心中之能忍,亦非常人。
“太后所求,谢某心知肚明。”
谢不倾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玉盒。
杜太后的目光就落在那玉盒之上,一直不起波澜的眼底终于泛起些抑制不住的涟漪。
正要命人去接,谢不倾却又将其一收。
杜太后面色终于微变,一双妖冶的眼紧锁着谢不倾:“谢卿该不会要出尔反尔罢。”
谢不倾却并未答,只道:“这士族之首的杜家,日日都在朝堂之上弹劾本督越俎代庖,便是皇上称本督一句‘谢卿’,御史台里收到的谏言便不知凡几——杜家可知,太后在宫中,也肯叫本督一句谢卿?”
这语句之嘲讽,杜太后的唇角都不由得绷直。
而谢不倾一抛那玉盒,转身就走:“前些日子,本督奉命出京,不曾顾及京中之事,却不想短短几日,便是流言蜚语漫天。其中始作俑者,想必太后心知肚明。”
“本督从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此事一日不解,本督一日不痛快。”
“太后如此聪明人,想必能将此事妥善了结,您说可是?”
杜太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不倾走去,便连他挺直的脊背,并无一丝晃动的发尾,都好似在嘲讽她的无力。
但杜太后仍旧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瞧着他这般堂而皇之地扬长而去,直到远远地瞧不见他的踪影,杜太后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破绽。
“区区贱奴,若非得了宁儿的半点青眼,养虎为患到今日,怎容你这贱奴在哀家面前放肆!”
只可惜人早已走了,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
慈安宫大闹一场,被带下去的福灵公主心中不痛快,杜太后自然更不痛快。
即便如此疼爱自己的这个女儿,杜太后这回也真是动了大气,刚回了慈安宫正殿,便立即命人将福灵公主带上来问话。
杜太后平素里并无别事,便沉迷于男色蓝颜之中,鲜少关心上京城之中的绯闻流言——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但在等福灵公主上来的过程中,杜太后便已经命人去外头问了。
甚至不必如何打听,如今上京城之中人人都几乎知道,福灵公主昔日与权倾朝野的两场总督九千岁谢不倾有旧,如今更是旧情复燃,于除夕夜时在宛溪河河畔同放烟火,为许多人亲眼所见。
杜太后一听此事,便觉得气得太阳穴疼。
福灵公主刚才被吓了一跳,很是心神摇晃。
被人喊过来的时候,她仍旧觉得有些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走入正殿之中,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暴喝,脚边炸开杯子碎裂的声音。
“愚蠢!”
太后头一回在她面前动了这样大的气。
魏纨从小就是太后的掌中明珠,从未见过母后发此脾气,不禁有些愣神,下意识的反驳:“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