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祠堂之中的惨叫声,也在明棠静静瞥过她那一眼之后戛然而止。
高老夫人几乎一口气没上来,面色顿时煞白,待她终于回过神来之后,脸瞬间涨得通红。
放肆,太过放肆!
她在镇国公府养尊处优这数余载,几时受过这样的蔑视?
明棠此举,堪称将她的面子往地上踩!
“明棠,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惊扰祖宗之灵,还在这正月之中喊打喊杀!”
高老夫人堪称气急败坏地大骂,一个字一个字都好似从她的齿逢之中蹦出来的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明棠。
叶氏在她的身边搀扶着她,被她的手紧紧攥住手背,尖锐的指甲掐得叶氏生疼,偏生不敢露出分毫不耐。
若是往常,其实都不必高老夫人开口,她自要端着自己的莹润菩萨像,皆由叶氏来做她的丑恶喉舌。
但偏偏明棠立于祠堂门口的台阶之上,高高俯视于她,那目光一如当年的祖籍的族老一般目下无尘,蔑视着高老夫人,仿佛她与她的身份都不过是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早已经被她遗忘的“不配”二字一下子又汹涌起来,激得她屈辱与不甘的血皆往头顶冲。
明棠却并不急着回应。
她清冷的目光在叶氏的身上滑过,最终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面红脖子粗的高老夫人,轻轻开口道:“身为长房嫡子,赐死以下犯上的贱奴,祖母又有何指教?”
与高老夫人的气急败坏不同,明棠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波澜。
她素白的指尖沾了一点香灰,却更将她那手衬托得如同白玉一般莹润,神色如神明无暇安宁,却无半点神明的悲悯。
高老夫人明明白白地看见明棠眼中划过的讥讽,随后她便转身而去,氅衣的衣摆扬起半点微风。
“你给我站住!”高老夫人气得面孔都有几分扭曲。
“孙儿不孝,要继续叩问祖宗了,若祖母有事诘问,还请稍待。”
明棠不为她半字停留。
高老夫人的歇斯底里与暴怒,同明棠的从容温雅放在一处,显得天壤之别,何等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静海王府的几个管家,从明棠一出现时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一直审视地看着她,更不曾说出半句阻拦的话来。
片刻之后,便是拾月与鸣琴一同出来了。
这两个使女也一如明棠方才的模样,绝不下半截楼梯,一左一右地立着,宛如门神一般,高高在上。
高老夫人刚刚才勉力将面上的神情调整正常,但目光一落到这两个使女身上,心中的怒火顿时又焚烧起来。
明棠那小野种这般自傲,已经是可恶至极,而她身边区区两个下人,竟也敢这般放肆?
“来人,将她们两个给我捉下来,狠狠打一百大板!”
高老夫人藏在袖中的指尖都在颤抖。
拾月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小郎正在里头叩问先祖,奴婢们奉命在这守着免得秽物打扰,老夫人这是何意。”
秽物?!
“不敬老夫人,尽会这些牙尖嘴利的话,你——”
叶氏本就是个嘴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忍不住嘴上又要多说,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被鸣琴瞬间打断。
“叶氏,奴婢跟着先夫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何处待嫁,大房之中哪有你插足说话的份?你应当记得你自个儿的身份,主子们说也就罢了,你一介贱奴,休要在祠堂门口胡言乱语。”
鸣琴尚为年幼的时候,便被已经故去的世子夫人沈氏买入大房之中调教伺候。
彼时叶氏甚至还不在明府之中,不过是一个绝不肯放开镇国公府这棵大树、苦苦守着待嫁的老姑娘。
叶氏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甚至连自奔为妾都称不上,没脸没皮的,也好意思在这儿充什么主子做派?
这阖府之中,最没资格置喙于人就是叶氏。
“你……”叶氏被这话堵得面色红红白白,又想起来上回在荣德堂门口,连牙都被打得松动了的惨样,憋着一口气,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而高老夫人欲言,却又被一边的拾月打断:“我们小郎说了,今次之事不可打扰,待祭礼完成之后,自会出来亲自与老夫人分说,还请老夫人稍安勿躁。”
高老夫人接连被打断,此刻心中已经是满腹的怒火,闻言更是冷笑不已:“你们主子当真是懂孝道,祖母当前,竟如此不敬!”
拾月已然不接这话。
两拨人就这样对峙着,偏生高老夫人当年被说过的不配仿佛魔咒一般刻在她的骨髓,她连祠堂的半步都不愿踏入。
高老夫人不进祠堂,不知道里头究竟是怎么样,心中只在想着,方才金嬷嬷那一声凄惨的惨叫,是否意味着她已然当真被那小野种勒死了?
越是这样想,高老夫人心中的惊怒越燃越盛,恨不得当场叫人将明棠从里头捉出来打死。
叩问叩问,她哪儿来的事情叩问?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这世间有什么在天之灵?
若是真有在天之灵,她早被索命的恶鬼杀了几百回了!
问问问,最好是被她当真召出个恶鬼来,当场将她杀了算了——这明棠放在心头,终究是一场心腹大患!
早知如此,当初将明棠赶到乡下田庄去后,就不该听信所谓道士的话,相信这小野种在外头远远地活着家中运道才能兴旺,当时就应该寻个法子杀了明棠!
且看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孙子个个争气,升官加职的比比皆是,岂是靠着这小野种在外头换回来的运道活着的?
高老夫人丁点不信,心中越发急躁。
没了人说话,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静海王府那几个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究竟在传递什么讯息。
便在这样的寂静之中,随着祠堂里一声低沉悠远的编钟之声,明棠声小却坚定的字字诘问,从祠堂当中缓缓流出。
“敢问先祖,明棠身为长房嫡孙,何以落得如此遭人无视、凄凉至此的地步?”
“幼年体弱,正是最好将养的时候,承蒙祖母照顾,到京外的田庄养病,一身病弱骨,也好赖苟延残喘到今日,岂料回府,便是各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祖母何等宅心仁厚之人,必是受了奸奴蛊惑,这才如此对待于我。”
“除夕之后,祖母身边的人才姗姗来迟地送来压岁红封,彼时就是这刁奴负责转送红封。这刁奴以下犯上,当时便对我出言不逊,罪当赐死。是我念起此人一直伺候在祖母身边,劳苦功高,不曾怪罪,却不想这刁奴今日又故技重施。”
“今日我在院中教导义弟,因义帝顽劣不懂事,不肯学习念书,故而出言吓唬他,要将他送予外人,却不想这婆子公然翻墙于我院墙之上,偷听我主仆谈话。照大梁律令,奴仆不得私自偷听主家言谈,违者赐死。我本意好言相劝,这贱奴又再次以下犯上口出不逊。”
“世间诸事,能容忍者有一二,却事不过三。便是这奴仆是长久伺候在祖母身边的老奴,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目无主子,以下犯上,出言不逊,触犯律令,便已是该赐死的时候。”
“大士族者,本就应当上下有道,长者慈,幼者孝;为主者宽仁,为仆者敬重。若长者不慈,幼者不孝,为主者不仁,为仆者不敬,家中风气何以为正?这院中的奴仆,个个都学会看菜下碟,乱为本事,随意触犯律令还无任何惩罚,再大的家业也将败于此代人手中。”
“为家者,当以小见大,明棠今日在祠堂这等庄严之地,勒令赐死此刁奴,正是欲在诸位先祖的英灵牌前,昭告我镇国公府亦是门楣端正森严,绝不容忍这以下犯上的刁奴屡次重犯。”
“还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宽恕后人明棠此番行迹突然,明棠叩首再叩首。”
明棠言谈说话,总是不急不徐。
而就在那沉沉钟声之中,明棠的声音随着钟声远远地传出来——一片寂静里,每个人都听见她的话,字字安静,却字字掷地有声。
分明还是温和平静的语调,却能讲波澜壮阔之势;
尚且稚嫩的少年嗓音,言谈为家之道,偏偏字字珠矶,无一错漏,叫人心生震撼。
立在台阶下的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顿时就变了脸色,更何况他们也听出此话之中言及,她潇湘阁之中藏的人是她的义弟,而非沈世子——那人所言,分明就是说明棠将沈鹤然充作奴仆,带回镇国公府,证据确凿。
他们今日本就是冲着这件事情来的,怎能叫明棠顿时否认自己院中藏的人就是沈鹤然?
方才还一个个安安静静的,这会子事情提到他们身上来了,立即闹腾不已。
但这祠堂本就是一士族之中最为清净尊贵之地,他们身为外人,又是仆从,绝不可私自闯入,于是一个个皆在台阶下满腔的不快,干瞪着眼。
老夫人一开始还有些愣神,后来听着这话,几乎气的要吐血。
真是好一张伶俐的嘴!
好一个孝顺的长房嫡孙啊!
明棠所言确实字字珠矶,可如此言谈,哪是她一个尚且十几岁的小少年人能谈的?
当真是觉得他们镇国公府上头没有人能管事,还是当她死了,轮得到明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言谈如何治家?
这双方人心中都有着各式各样的不快,便在这如死一般的怒火、压抑、寂静之下,祠堂之中终于走出那白色的身影。
明棠依旧是不染纤尘的模样。
而她的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双采。
双采身后并不见其他的人,但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卷白绫,那白绫松松垮垮,显然是已经拖拽过了,不难想象方才用这白绫发生了何事。
不必多说,金嬷嬷,必然已经死了。
不过只是这样短的功夫,高老夫人不敢相信,当年随着她从家中陪嫁而来的金嬷嬷就这样命断祠堂?
这小野种怎么敢?
她究竟是怎么敢的?
谁给她的胆子?
高老夫人几乎气的要发狂。
而那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一看明棠出来了,这会儿当真是一个个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们早就听人说起,说是明三郎君私藏了我王府的世子在府中,可有此事?”
“世子乃是我们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明家三郎君此举意欲何为?是想与我静海王府为敌?”
“若当真不肯交出我们世子,要与我静海王府为敌,明日王爷一纸奏书必写至宫中,参你镇国公府一个目无尊上,蔑视法纪!”
一个个看着其貌不扬,口中所言倒是冠冕堂皇,仿佛当真自己是为着什么光明正大的目的而来。
明棠看着这些咄咄逼人的丑恶嘴脸,目光之中平静无波:“诸位王府管事,若当真有真材实据,不如与我对簿公堂,又何必来此吵嚷?”
“此前从未听起尊府世子失踪之事,怎生如今忽然到我府中,口中咄咄逼人,说是我私自扣押沈世子?”
“口中言明是听人说起,那是何人说起?又有何证据?静海王府何等门庭,如今竟也靠着空穴来风的事情上门索人?”
比起他们的步步紧逼,明棠的回应更是针针见血。
“若沈世子当真不在,尊府应当立即报官,令官衙宗人寻找。如今你们毫无证据,便到我这镇国公府吵嚷半日,这便是你们静海王府的做派?”
明棠的眸色深深。
为首的管事立即就要叫:“明三郎君口口声声义弟,不如叫小的诸位一见,自见分晓!”
明棠黑白分明的眼分外无情地看他们一眼,红唇微勾:“凭何?”
“便是静海王今日亲自在此,我亦有一句话,凭何你们说看就要看?”
“我镇国公府亦是世代忠良,忠心耿耿,岂容你静海王府这般羞辱?”
“拾月,送客!”
明棠转身就走,再无半点商量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