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不搭理他,黄巾就没完没了地问,直问得身边其他的同僚一把将他揪住,拉到一边来,小声骂他:“你少问那些废话,总是你最喜欢找死。”
黄巾摸摸鼻头,只道:“我不过就是好奇,大人什么时候爱养物件儿了?”
“你管是什么,做你的事情去。”
那人一推黄巾,就让黄巾去前头开路去了。
诸人打打闹闹的,其实皆传入到马车之中的谢不倾耳中——马车行道不如纵马疾驰快,但那后来医者也曾叮嘱他,毒是压制了而不是完全解开了,他切忌劳累,应当多多休息才是,这才换了马车。
马车悠悠,谢不倾半倚在软枕上,正半垂着眼看一卷杂书。
这几日的解毒并不轻松,南疆的医派无论解毒用毒皆喜欢用上蛊虫蛊毒等,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潭水池中,与不知多少毒虫共浴,受尽万虫蚀心之痛。
谢不倾的脸上清减了些,比平素里多了几分温和病弱之气,搭在书页上的指尖如白玉一般无暇。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游记配着的图上,耳边却听得黄巾等人的闲谈。
养了个什么?
是养了个挑嘴的小狐狸崽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再这般养下去,保不齐给这小狐狸崽子给养死了;
是养了个小娇气鬼,小火药坛儿,小白眼狼,风吹就倒,一点就急,得了好处就跑,是个最是难伺候的小性子。
只是这段时日不见,是娇气鬼也好,火药坛子也罢,谢不倾着实有些挂念了。
此回原本只是打算闭关几日,但毒发汹涌,他南下匆忙,兼以谢家余孽仍旧躲在暗中,为保事态顺利,统共也不过只有同行几人知晓谢不倾的行踪。
路上他昏着的时间比醒着长,也担忧有人从他这里摸到明棠的身上,用以威胁或当真朝她下手,谢不倾遂没将消息透到拾月明棠那儿去。
也不知道这小白眼狼大半个月不曾见他,可知不知道他早已不在京中,心里有没有想过半分他的行迹?
谢不倾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听得外头鸟雀儿的声音——南疆温暖,鸟雀儿在枝头来回穿梭蹦跳,叽叽喳喳,已然是求偶的时节。
带着南方暖意的风微微吹开书页,终于翻开了谢不倾手下久久不曾翻开的一张。
谢不倾本就无意看书,正欲将其合上,无意之中垂眸一眼,瞧见书册上的内容,目光微微一停,落在那一行小字上。
“……那护卫见女郎睡着,多少耐不住心意,悄悄潜入女郎房中,痴痴凝望女郎睡颜。
岂料那月光洒落床榻,女郎一个翻身,竟露出自己未曾着好的小衣,衣带牵动,一刹那春光乍泄,风月无边。
皎白相映,俊秀护卫脸上尽是薄红,痴痴看了两眼,又强令自己挪开视野——却不想那女郎,忽而从床上坐起,怒道:‘呆头鹅!还是不是男人!’”
这是一本……
风月话本。
还是香艳风流的禁书。
这书是黄巾怕他行道无聊,在路上随意淘来孝敬他的。
但大抵是买到了盗版的册子,前头看着是正经的山水游记,后头忽然就成了满满一册的风月话本。
谢不倾随意翻动了两页,囫囵看完了那故事,确实是个时下新鲜的故事。不是什么书生女郎的故事,亦非士族郎君与农女的情浓,倒是一个自小娇弱的女郎,与父亲赐给她的贴身暗卫之间的风月流连。
那小女郎是个一步三喘的病弱命,那暗卫便永远跟在她的身后,渐生情愫,爱而不得。却不想那女郎亦看重暗卫,早有心意,于是多番勾搭,成就好事。
谢不倾无意之中看着的一页,反倒是这书中最为正经的一段了,后来种种卿色香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种种情景姿势不一而足,着实大胆。尤其配以种种栩栩如生的图绘,堪称用心精良。
这种书……谢不倾皱了眉头,一手合上,正欲扔了。
风却好似格外通人意,又吹到一页,章节名明晃晃地写着“雨打铃铛湿林叶,情使女郎主上前”。
谢不倾丢书的动作微微一停。
外头还闹着呢,一个少年人皮猴似的追着黄巾跑到了前头,惊得两只正在抱窝的鸟雀乱飞。
那少年人哈哈大笑:“连鸟雀都有伴儿,唯独你一个人到如今还形单影只!”
黄巾被他戳中痛脚,暴跳如雷:“我有媳妇,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子笑话谁呢?”
“你有个锤子你有,嫂子早同你合离了。”
“那又不是我不成!事情我有苦衷,总是你嫂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丝毫不听人解释!”
“嗐,难不成不是你最不会说话?分明你错了,你嘴里还一点不甜,像个钜嘴葫芦似的,就会伤人心,嫂子不跟着你也是应当的!”
这些玩笑打闹,不知怎的入了谢不倾的耳。
他也不知怎的已经翻到那一章去了,暗卫与女郎生了些小龃龉,正闹着别扭不肯见面——多亏了暗卫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这才叫女郎丢盔弃甲,上下都为他心悦诚服,哄得她主动不休。
谢不倾若有所思地闪了闪目光。
黄巾正还在吵闹着,为着所谓的“嫂子”、“合离”的事情同另外那个少年人吵得面红脖子粗,眼见着就要恼羞成怒之时,听得谢不倾的声音悠悠从马车之中传来:“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黄巾愣了一愣,想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回答,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大人匆忙离京,一路上掩藏行迹,西厂的人未必能够寻到大人的踪迹,更难以传信。”
他怕挨骂,又连忙补了一句:“但按理来说,应当是没有急事的。若当真有急事,多少要将您那只海东青请出来,如今我们都快回去了,也未曾见海东青大爷的影子,想必是不曾出事儿的。”
谢不倾的眸光微沉——这话的意思,竟是说京中没法和他传递消息。
那……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呢?
谢不倾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微微皱了眉头,只道:“加快回京。”
这头人在匆忙北上回京,明棠的事儿也自然不曾停下。
她的事儿一件赶着一件,先是那一夜的金宫忽然掳人,随后又是一封莫名其妙的年礼,派出去去问抄书先生的芫茜还不曾得任何有用的消息下来,又来太后有意召她入宫侍奉的消息。
所幸在明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色欲熏心的太后召进宫前,她终于等来了自己要等的一个人。
一个消失了三月的人。
明棠这几日都命拾月在兰渝茶馆等着,命拾月一见到他回来,就立刻将消息报到明棠这里。
果然没被她想错,三月的日期越来越近,那人果然风尘仆仆地如约而至。
其人挑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饮酒吃肉,大快朵颐,正吃的高兴仰头一杯酒时,忽然冷不丁瞧见面前多了个人。
白衫出尘,即便是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也压不住一身的清贵自矜。
是个富贵郎君。
他一抹脸上的油,习惯性地摆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脸来,道:“小郎君是来求什么的,求天命还是求姻缘?摸骨看相八字算命,小道我皆十分精通。”
却见对面的郎君摆出一枚已经被拆成两半的蜡丸,道:“三月之期已到,我来赴约。”
他看那蜡丸,只觉得有些眼熟,正想着,那白衣郎君就已然往楼上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脑海之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是那位!
难怪在这儿等着自己,看来是当真在意他先前留下的信笺,想要明白他所言的“命格有变”。
他油滑的笑脸下划过一丝惊诧,下意识站起身来就想追,却又舍不得自己桌案上尚未用完的酒肉菜肴,一手端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摇摇晃晃地跟着白衫郎君往楼上的厢房走。
才跟着进了甲字房,门便被人一把关上,那白衫的小郎君已然落座,往左下手的客席一请:“朴木子道长请坐。”
朴木子,王启。
正是二夫人乔氏为寻找明宜筱,特意请来开坛做法的跛脚道人。
那天夜里,王启上门到潇湘阁来,递出锦囊约见明棠,却又匆匆离开回乡,留下信笺一封,言及三月就归。
明棠候他三月,终于在兰渝茶馆将他逮了个正着。
王启颇有些不知该不该坐,就瞧见明棠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不轻不重地落在桌面上,轻轻的“哒”的一声,好似敲在了他的心头:“道长回保定去,是不是为了寻人?”
王启自己自然知道,彼时他匆匆忙忙离开上京城回到祖籍保定,确实是因某些突发的缘由,但他心有戒备,并不答话,脸上却只是油滑地笑:“有些事情回了祖籍一趟,不知郎君寻小道何事?”
“你在保定找了一个化名若兰居士的夫人,告诉她她一直在寻找的女儿在上京城,并令她在白马寺静候女儿,是也不是?”
明棠将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一双风流多情的眼中,此时带着似乎能够穿透人心的锐利。
王启心中一个咯噔,不知自己的行踪怎会如此暴露,一时间心乱如麻,连明棠灼眼容光都不敢直视。
而明棠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在下不才,倒也与道长有些渊源,道长能算中若兰居士寻人的事情,我亦能料定道长是为了何事回去,连内容都一清二楚。”
王启这时候才知道,明棠并不是为着当初他写下的信笺所言而来,不由自主地将脸上的油滑模样收了起来,正色道:“……小郎这是何意?”
“不急。”
明棠便叫一直在旁边跟着侍立的拾月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寥寥几笔,就在纸面上画出一个完整的命盘十二宫来。
“还请道长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
明棠微笑道。
王启为这微笑所震,不由自主地就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皆说了出来。
而明棠立即笔走龙蛇,按照命盘十二宫,将生辰八字一一写了个分明,然后笔下几乎未停下,边写边道。
“道长保定人士,降生于乙亥年子月,命格富贵,却过于固执,颠沛流离。”
“从道长命盘来看,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不见半分阻拦;此后二十年,因己误偏执迷惑,误入终生难解迷局,为钻研此项,散尽万贯家财,颠沛流离。”
“而从水火星象上看,道长命格虽然颠沛流离难以更改,却并非自此已经注定,仍旧有逆天改命之机。”
甲字房安静十分,明棠的声音如同金石敲击,每一个字都是那般从容不迫,不见半分焦躁,却在不疾不徐之中,不过以为一张他几乎全然看不懂的星盘,便将他这一生说得如此准确透彻。
明棠的话音落下,那一张星盘也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同她方才所说,同样分毫不差。
明棠将纸推到王启的面前。
王启从初时的怀疑困惑逐渐到了万分震惊,明棠停笔之后许久,他都有些没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
“一生固执,颠沛流离,为所求散尽家财,流落街头……你怎生知道的这样清晰?我这一生毕生追求道法,研习未卜先知之术,搓土成香,悉心钻研多年龟甲卦文,终于小有所成,却绝不能像郎君这般精准……”
王启的掌心已经沁出了汗。
明棠却也不答,她确实会一些紫微斗数的命盘,但她半桶水的功夫必是算不出这样详细的,其他的也确实叫人查过一些,两相结合,这才以这一手命盘推命之绝技,将王启打得措手不及,反应不过来。
见王启不断有些惶恐,明棠这才问了一句:“故而道长那夜所言,又是为何?何为所谓的‘命格有变’?”
王启看这面前的小郎君甚至还不到弱冠之龄,举止言谈便已经足够让他倍感压力,猜测她的意思是与自己换消息。
他自己都已经被明棠算了个底朝天了,一点儿消息没给他剩下,他没优势,只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