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琴将她请进来,她便急匆匆地进了正堂,同明棠又说了一遭:“宫中传来的消息,要你进宫去。”
明棠很有些惊愕地挑挑眉,见一贯优雅从容的明宜宓有些气喘吁吁,心知她多半是一得了消息就急匆匆过来了,忙叫人端茶给她,一面问起:“怎么这个时候召我入宫去?是皇上还是太后娘娘召我?莫急,喝口茶再慢慢说。”
大梁朝的规矩如此,除了除夕与元宵有宫宴时会宴请诸位外臣入宫,整个年节若非大事极少下旨召人,如今没出年节,距离元宵都还有一两日,怎生这个时候打算召她进宫?
明宜宓抿了一口茶水,缓了缓气,这才说道:“是我太急了,没说明白。我同你细细说来。
今日我母亲带我去我外祖家赴宴,见着我祖母了。我祖母虽瞧着面冷,却最是个记挂恩情之人,我遭二房暗算吃了有毒菌子那回,是你夜里急匆匆为了我忙里忙外,后头又出了别的力气,我祖母一直念着你的好,遂命人在宫中得了你的消息时速速传回来。
这也是刚刚得来的消息,说是太后娘娘这两日在宫中过问了你的近况。
太后娘娘的秉性你不知道,她最是个贪恋美色之人,寻常时候哪会过问下臣及士族子嗣?问起你来,必是又起了心思了。
我外祖母的人在宫中探了消息,才得知原来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受宠的内侍急病死了,太后娘娘这两日追思的很,也不知怎的说起你。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一个士族郎君,更是佐证了太后娘娘有意召你入宫侍奉之意。
太后娘娘是个急性子,等不了多久,这两日定会召你入宫,我才这样着急,过来先与你分说一番。”
明宜宓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明棠也是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我与太后娘娘不过只见了一面,还是我刚回京的时候同府中一块儿去的太后寿辰,时隔几月,太后怎生还记得我?”
明宜宓面上便有些止不住的嫌恶之色:
“你是不知,太后娘娘……年轻时便是个风流性子,她最是慕艾俊俏郎君,能记挂你几月也不新鲜。
我听宫里头的传闻,说太后当年尚为贵妃的时候,身边就偷天换日留了好几个没去干净的阉人,甚至与宫中侍卫有首尾。到如今成了太后,宫中更无人能管束她,行迹愈发不妥。”
明棠确实曾听闻杜太后私下里悄悄豢养面首,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杜太后有一日会将念头打到她身上来。
难不成杜太后还当真如此明目张胆地直接召她进宫去,也不怕为世人所知,痛斥其罔顾人伦道德?
明宜宓便道:“官至三品的紫衣侯刘体你可曾听闻?我祖母的人说,太后极有可能以刘体的名义召你进宫。”
明棠对这刘体十分生疏,明宜宓见状,也干脆一一细细道来:“刘体此人,原是西阳某士族的嫡系郎君,擅道学。
前几年太后曾南下西阳朝天宫拜会三清,于观中远远瞧见其人,深为其容貌所迷,惊为天人。回京之后日思夜想,用尽力气才将此人改换名姓弄来京中。
此后,太后便时不时以探讨道学为名将其召入宫禁,更是以此为由头赏他一个侯爵之位。
刘体到如今都未曾婚配,皆是因为京中总有人知道这消息,好人家谁会将自己的清白女郎许给他,否则以他的相貌谈吐,又有爵位在身,怎会到如今也没个夫人?”
明宜宓说着说着,才惊觉自己说远了,只连忙回了正题,道:“总之,太后常以所谓道法之名召刘体入宫,若是刘体以此为由引你出去,多半就是太后的意思。
你年少体弱,只怕敌不过太后心思,我祖母的意思,便是叫我速速将这消息告知于你,若你肯的话,可去我祖母的庄子上暂歇息几日,先避开这个风头。”
明宜宓与大长公主自然是记挂她才会一心为了她着想,明棠心中感念非常;只是明棠想着,若太后对美色当真有如此执着之意,人皆有些得不到便越要得到的强扭欲望,她避开了这次,仍旧会有下次。
更何况,若真是这个节骨眼上太后才将将起了心思,她就去长公主的庄子上歇息,保不齐以杜太后的多疑狠辣,知晓消息走漏,会疑心到大长公主身上去。
宫中的眼线并不是那样好放的,等闲也绝不会轻易同人透露自己在宫中放有眼线,大长公主为保自己,将这张牌都开了出来,明棠便更不想叫大长公主因己而暴露在杜太后视野之下。
故而明棠思索一番,反而轻轻摇头:“阿姊与长公主皆是好意,我心中感念十分,却也不想因此叫长公主为了我折损了人手进去。
且时下如此,至少我们已知太后动向,当把握这次机会,叫太后彻底打消这念头才是。免得这次的推拒了,下回太后何时又动了心思,我还未必知道。”
明宜宓聪慧,也不必明棠多解释便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也确实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但她着实担心明棠这样大病初愈,保不齐会着了杜太后那奸诈小人的道儿。
明棠却安抚她道:“阿姊不必为我着急,我心中早有应对之法,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还不好与阿姊分说。”
她确实早有另外一局,只是彼时还未挑好人选;
但如今太后主动要将她拉扯进来,明棠这一局,不如不偏不倚地算计到太后头上去,效果也差不离多少。
明宜宓闻言,这才稍稍放心些许。
从祠堂那事儿之后,明宜宓便知道明棠并不如面上一般无力弱小——二夫人乔氏虽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莽子,但也着实很有几分狠毒。
明棠能在祠堂那一局之中全身而退,还算计到明二叔头上,便必然说明她手里另有倚仗,并非人人可欺。
好在她们四房从来就无心镇国公府的爵位,她与母亲也都怜惜明棠失怙失恃还为高老夫人忌惮暗害,若明棠能自己立起来,她们也只有支持赞成之意。
说完了这急事儿,明宜宓的面上终于有了些松一口气的笑容,同明棠另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儿,两人之间的氛围便立刻松快下来。
不过她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与明棠说的八卦,一时间眉飞色舞起来:“我得了个新鲜消息,你听不听?”
明棠素来是很捧场的,闻言点头不已。
明宜宓兴致勃勃地说道:“你道为何福灵公主与九千岁这般亲昵?原是因为当年九千岁初入宫为内侍时,最先是在福灵公主的殿中伺候每日膳食。
我听人说,彼时福灵公主便极爱将九千岁呼来喝去,想来那时候福灵公主年少,九千岁也不过少年人,他二人有年少相伴的情谊,如今走到一处去,倒也不稀奇。”
明棠养病这些日子,皆不准下头人莫名提起谢不倾,如今乍一听他的名姓,又是如此消息,经不住就皱眉头。
好一个少年相伴的情谊,如今走到一处去,倒也不稀奇!
当真是好极了!
也难怪,真真是个好少年相伴的情谊,也难怪能在白马寺如此清净之地苟合;
真真是个好少年相伴的情谊,才能这般不避人耳目地在宛溪河河畔同赏烟火——这样好的情谊,做的又何止这些?
保不齐在人后看不到的地方,两人如何耳斯鬓磨,爱欲交缠,只不过世人不知,还妄称谢不倾何等不近女色呢。
不过她意识到自己皱了眉头,便立刻松开了,只含糊而不在意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但她不知怎的想起来,雨花台翌日的清晨,谢不倾曾亲自替她穿衣束发——彼时她便很有些讶异,尊贵如谢不倾竟也会伺候人,如今想来,原是早就伺候过的旁人,也难怪这般熟稔。
于是明棠还是忍不住开口:“这也难怪,从前听人说九千岁从不近女色男色,我还想为何,原是心里头早就有人了。有这少年相伴的情谊,别的庸脂俗粉、下贱玩物又怎么看得上眼?”
很是很是,这年少相伴的情谊,多是一件美事。
这话其实没甚问题,只是这话从明棠的口中说出来,便有些罕见的尖锐——明棠说话,素来喜爱说三分藏三分,云遮雾绕似的朦胧。即便是讥讽人,也鲜少用这样锐利的评价。
明宜宓正觉得古怪呢,在外头的拾月却是一脸的如丧考妣。
方才明宜宓一说起八卦,拾月就竖起耳朵在外头悄悄听着,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没想到她一语成谶,明宜宓果然又带这些离谱消息前来,险些叫她打滑跌了一跤。
大娘子,怎生什么八卦都说?
她进从龙卫的时候,谢不倾已然手握东西二厂,不是宫中默默无闻的小内侍了,对于谢不倾从前的过往,拾月也确实一问三不知。
但她必能肯定,督主对那所谓的福灵公主,绝无一丝情谊,外头人怎生什么谣言都乱传!
只是她的话说出来也没底气,未必有人信她,拾月又怨念十分地蹲在角落里薅地上的草叶子。
鸣琴端着果盘儿过来,看到那个昔日里经常属于她诅咒谢不倾的位置这些日子都换成了拾月,面上止不住地想笑,嘴上花花一句:“快歇着,这里的草都快被你我二人拔光了。”
她再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能从这几日明棠与拾月的种种表现之中猜出一两分——谢不倾这老狗贼总是欺负她家棠棠儿,如今小郎终于开始不待见他了,鸣琴这心里就如同喝了蜜糖似的甜蜜蜜的。
拾月回以一张如丧考妣的哭脸。
她甚至都不知道明宜宓什么时候走的。
等她回过神来,内室之中已静无一人,明宜宓不知什么时候回去了,倒瞧见明棠在寝居里喊鸣琴将所有的狐裘氅衣都收拾出来,只说是不喜欢了,拿去给院子里的下人全送了,全当年礼。
这些狐裘氅衣皆是宫中织造,用的就是极好的料子,往日里当真算得上是明棠的心头爱物。她自己都没舍得穿几件,还有大半都是新的,如今都收拾了出来,全赏给了下人。
那些丫头使女小厮的,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一个个眼里都快冒出光来,唯独拾月心里都在滴血。
明棠却只是抱着手炉站在一边,自己身上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静悄悄看着,不发一言。
等到拾月干涩着喉头,当真想开口的时候,便瞧见明棠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年少相伴的情谊,很是很是。”
这话噎得拾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原地看着那几大箱笼的氅衣尽散了出去,如同乌眼鸡似的干瞪眼。
沈鹤然吊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草根,吊儿郎当地过来了,一看这如同搬家洗劫似的搬东西,眼睛一亮:“今日又是什么好事儿,这样好的氅衣都拿来赏给下人?”
明棠又笑:“我为了某些人年少相伴的情谊,特此庆贺呢。”
鸣琴眼睛都快笑没了,冲着沈鹤然不住点头:“狗死了,以此庆贺。”
拾月觉得,自己恐怕也跟着狗一块儿死了。
千里之外的云滇东道。
同来时一样,归时的马车依旧速速,不见半分停留。
只不过这一回,众人面上皆有了些喜气,不如来时一般肃杀冷凝。
数日前,他们一路南下,终于在伏灵宫旧址附近寻到了那一位了不得的故人。
那人一手金针术当真是出神入化,配以神药,几针下去,再辅以种种治疗方法细细调养,谢不倾身上涌动的毒素就已经压制下去了。
虽不算彻底解开,但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时时毒发,危及性命。
如此好事儿,当浮一大白。
不过谢不倾却好似心里还记挂着什么,不曾留下来同那人多说些别的,直言自己要尽快回京中去。
那人没多留他,只同他说笑:“你在京中是养了什么离不得你的东西不成?这样着急回去,难不成没了你两三日就要死了?”
谢不倾重回往日风采,只在马上头也不回:“确实,果然,谢某先去也。”
纵马疾驰,行道三日,不曾停歇。
黄巾最是个把不住嘴儿的性子,知道如今没甚要紧的了,便追在谢不倾的马车后喊:“大人在京中养了什么好物件,这样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