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在外头,看着明棠这般软倒了身子,心中一惊,只怕她要跌倒在地,也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将她接住。
“怎么了!”拾月有些着急,“可是小郎又病着了?先前在温泉庄子里,小郎就病了一回,难不成是鸣琴说的旧疾又犯了?”
明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没应答,只是闭了闭眼,压了压心头的涩然,稳住了身形。
实则她离开白马寺的时候,便有些浑身使不上劲了,也不知是遭那一对野鸳鸯恶心着了,亦或者是气头上被那一贯冷风吹的,只觉得头疼脑热。
她坚持着要去西厂,原本只是心里头压着一口气,如今见这密室空无一人,谢不倾并不在此,心中的这口气便忽然散了,浑身最后的力气也跟着一块儿散了,站也站不住。
拾月接着她,只觉得这小郎君比瞧起来还瘦削些,半扶着她,只觉得衣裳下也只有一把子轻盈骨头,着实有些可怜。
而明棠深吸了几口气,抓着拾月的衣襟,勉力站了起来,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那被碰掉的朱笔重新挂回笔架上。
密室的门缓缓关上,明棠心中波动的涟漪似乎也随着转圜回去的博古架一同停歇。
她扫了一眼灰暗暗、静悄悄的内室,垂眸一眨,眼底便波澜不惊,如冰雪凝冻。
“回府罢。”
明棠的面色如金纸一般苍白,气息也淡,但她仍旧果决地转过了身,没再回头。
拾月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明棠只瞥了她一眼,什么也不曾说,她那些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能说什么呢?
她深信督主在闭关,故而也这般同明棠信誓旦旦——但如今眼见为实,密室之中空无一人,督主行迹无踪。
再说深了,别说明棠如此玲珑敏感心思,便是寻常人,也要怀疑她是身为西厂从龙卫,故意寻些借口为主子开脱,结果失败了罢了。
拾月亦哑然。
她跟着明棠回了明府,明棠亦未再多过问一句。
“回去罢,这两日我恐怕不大出去,放你休沐几日,不必来内室伺候了。”
明棠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拾月一颤,下意识想要问起是不是疑了她了——可她心知,今日所有,确实眼见为实,她更不知督主在何处,又该如何辩解?
她嗫嚅半晌,在明棠再一次抬眼,无声亦淡淡地看着她时,终于还是说道:“小年夜当夜,督主送小郎回府,曾召属下一谈,告知属下将要闭关,让属下照顾好小郎。”
明棠的眼波微微弯了弯,笑意之中却不见半分温度:“那我还得谢谢千岁大人关怀,这般贵人情忙,还得费心思顾着我这么个闲人玩意儿。”
拾月急道:“督主与福灵公主之间必无可能!”
“这与我也无关。”
明棠抚了抚衣袖。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自矜又自傲,鬓发落了满头的月华银霜,夜里的风吹动她空荡荡的衣摆,何等形销骨立,立在拾月身前的模样,更是无端孤寂极了。
“下去罢,我累了。”
明棠垂眸,也不见苛责,只是淡淡的,不见情绪。
她一直挺立的脊背在召来了鸣琴、挥退拾月后,终于略弯了下来。
她的自矜与自傲,不过是满地飘零的自我伪装罢了。
过往如此,今日这般,林林总总,皆好似笑话一般。
鸣琴见她面色苍白,还以为她冻着了,连忙扶着她坐下,又去替她煮热茶。
“小郎,来喝茶暖暖身子。”
鸣琴端着茶盏回转,才双颊盈着笑意,捧到明棠的面前,手中却不禁一松,茶盏应声落地。
咔嚓,四下飞溅的碎瓷片,沾湿她裙边的茶水,都随着鸣琴浑身一同颤抖起来——
明棠已经无声地软倒在一侧,双目紧闭,眉头都紧紧蹙着。
鸣琴一探她的额前,果然入手滚烫,轻轻唤了她两声,也不见她醒来。
第三回了,上京到如今也不过三月,明棠又病了。
鸣琴在心中不住地又骂又恨这上京城,急得落泪,又想起来之前谢不倾命西厂送来的药丸里有不少应对明棠冬日旧疾的药,连忙翻箱倒柜地去寻,化开给她喝了,再将她抱回暖榻上歇着。
药也不能立马见效,明棠到半夜还是烧了起来,鸣琴衣不解带地守着为她擦汗降温,偶尔听见明棠低低的一两声呢喃。
她道:“既如此,又何必分这些心思在我身上?”
鸣琴初时并未听清,下意识应了一声,便又听见明棠模模糊糊地叹气:“山下有没有富商巨贾住着,原也不重要。那烟火之绚丽,必是浏阳官造才能做出来的模样。敕造的烟火,富商巨贾便是斥巨资也买不到,我原以为,总是给我一人看的……”
鸣琴有些不大懂,她并不知道小年夜明棠与谢不倾同赏烟火一事。
“小郎?怎么了?”
鸣琴俯身到她身边,听她的呓语。
但明棠却不再说了。
她皱起了眉头,只反反复复地道:“罢了。”
总是她想的太多,罢了。
而此时南下的官道上,正有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疾驰。
月色昏沉,夜风冷厉。
个个身怀绝世武艺的从龙卫,现下或装成行走的脚商小贩远远跟着,或隐着身形跟在马车之后,或装作寻常镖人骑马领头。
连从龙卫之中武艺最精湛的从龙卫“天”,大宗师奉天,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个普通马夫,奋力鞭策马儿。
一行人在黑沉的夜色下如此匆忙行进,已经是日夜兼程两日,跑死数匹快马。
但耽搁不得,一点儿都耽搁不得。
两日日夜兼程,几乎从未停歇,终于勉强进了豫州附近,再往前一两日,便能到江州宣城之境,彼时再转水路逆流而上,进巴蜀南疆地界,这才可稍稍安心一二。
戴着斗笠的黄巾这两日疾驰,险些将他旧日的哮喘颠簸出来,轻声咳嗽两声,终于是忍不住小声说起:“要是针不金在,还能给我开两丸润喉的药丸。”
针不金是他们从龙卫之间的代号黑话,对应的正是“拾”字,代指拾月。
他身边的从龙卫忍不住瞪他一眼,小声道:“你要死别带上我,针不金有自个儿的任务在,谁顾得上你吃不吃丸药?”
黄巾再大咳几声,也不敢多说,只是叹气。
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说话声音其实细小,常人未必能听见,但这时马车之中,却响起另一个惫懒沙哑却仍积威深重的声音:“你有武艺傍身,她跟着你做什么?你不吃那些丸药便会死?”
言下之意,黄巾不会死,而另一位娇弱金贵的主儿却会因拾月守着而死。
这是这两日里,马车中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马车之中,正是密室之中不见人影的谢不倾。
他几日前便毒发得厉害,送了明棠回明府之后,便打算闭关疗毒。
但疗毒之法同样无用,谢不倾当机立断,定下主意南下寻人解毒。
一得到那人踪迹,谢不倾便立即趁着夜色南下,早出了上京城门。
他体内的毒素累积数年,这一回更是来势汹汹,谢不倾在马车之中大多数时候是昏睡着的,这还是他第一次醒过来。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喜,可听出谢不倾的惫懒沙哑,又禁不住担忧起来。
黄巾也顾不上自己了,只问起:“大人可还好?”
谢不倾轻咳了两声,这才说道:“死不了,奉水来。”
立即有人将马匹上挂着的水囊递进马车。
车帘儿被打了起来,谢不倾的手接过了那水囊。
黄巾正好侧目,瞧见他的手背上青黑之色弥漫,那毒气必然已经散入全身,心神一紧,顿生担忧。
谢不倾却吩咐:“继续走罢。”
主子既已开口,从龙卫们自然也不敢忤逆,一行人又融入漆黑夜色之中,继续行进。
可听着马车之中渐渐传来的越来越密的咳声,众人心下皆是沉了又沉,连平素里最爱说话的黄巾都不再多言,气氛愈加苦闷沉肃。
而正埋头苦行时,奉天却陡然一勒马头:“有埋伏。”
他是众人之中,除却谢不倾之外唯一的大宗师,他一开口,众人便齐齐警戒起来。
前头黑黢黢的树林宛如张开的妖物巨口,似乎一口就能够将他们尽数吞下。
林子里,渐渐传来稀稀拉拉的拍手声,由远及近。
“不愧是大宗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竟也能听出前头有埋伏。”
一不阴不阳的声音随着那拍手声,从树林之中缓缓传来。
这声音好似妖娆的女人,带着一股子让人欲罢不能的媚意,仿佛能惑人心神。
夜风一吹,半点儿让人沉醉的香风便好似随着夜风从树林之中漫出,像是勾人妖魅的柔荑,缠缠绵绵。
“只不过,再是大宗师,今日也该葬身于此!”
那女声忽然变得狰狞狠辣,而随着她话音落下,整个树林之中,忽然飞射而数千支流光箭矢,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而来。
从龙卫却也不惧。
谢不倾所遇截杀,又何止一次两次?
江湖仇敌、朝堂政客,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如过江之鲫,从龙卫跟随谢不倾至今,这般场面也早已烂熟于心。
拔刀亮剑,罡风交织,剑气横飞,金戈交鸣。
兵刃顿时撞在一处。
半夜的冬风如妖怪一般凄厉嘶吼,而这风中,顷刻间便染上浓厚血气。
除却奉天一直守着谢不倾的车马,余下十人尽数而出。
这一柄养在谢不倾麾下的利剑,在夜色里如割人性命的恶鬼。
而那一方显然亦是有备而来,其攻势如潮水一般,人多得数不胜数,一波倒下,便又有另外一波涌上来。
一场鏖战,直到天明。
兵刃与人皆添了新伤,死伤无数,从龙卫虽也有些挂彩,却并未折损任何一人。
浓稠的血腻几乎淌了满地,那妖媚的女声亦不如初时从容不迫。
须臾,三五个从龙卫便将藏于众人之后的此人擒于掌下。
这人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花衣,面上妆容亦精致,乍一眼看去亦是个清秀美人。
只是她方才的声音太娇媚,这般容貌反而显得有些不大匹配,有些过分棱角分明,硬朗粗犷了些。
她被几个从龙卫死死按住,就连腰间所佩的武器也被众人除去。
而其部下,更是尽数毙去。
抓到背后之头目,按例是要先给谢不倾过目的。
但他如今还毒发着,黄巾有些拿捏不准。
“大人?”他试探性地问起。
“见。”谢不倾依旧是那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奉天将马车的车帘打起,将那人扭送到谢不倾的马车前,一脚踢在她的膝窝,将她踢得跪倒在地。
谢不倾半倚在车厢壁上的,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兴味地挑挑眉。
“谢蕴生,多年不见,你怎成了个女郎?”
那人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闻言甚是屈辱,一言不发。
谢不倾歪了歪头,便是不曾着他那一身一丝不苟的锦衣,只松散地披着长发大氅,瞧着如同病弱的士族郎君似的温文尔雅,微垂的眼眸仍旧漏出冷厉的妖冶艳光:“难不成,你逃出去后,当真拜入邪教,练就一身‘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的功法?毅力可嘉,本督叹服。”
这话说的戳中了此人的痛脚。
他脸上有些不甘,顿时面目扭曲起来,抬头看着谢不倾,狠狠瞪他:“谢狗,如此屈辱,难不成不是拜汝所赐!”
如此一声,竟又成了个有些青涩的男声。
方才她说话,分明是个妖媚女子。
如今再开口,又成了个男人。
这原本极为新鲜,但诸位从龙卫亦多半是江湖出身,知晓江湖传闻,邪教有一派功法,修炼之后便可急速提升武学修为、精进武道——但此法也极为阴毒,只有男子方可修炼,却又不允许男子修炼。
男子欲修炼此法,必先自宫。
谢不倾的目光就那般轻蔑地落在谢蕴生的脸上:“你也配让本督针对?”
他的目光好似凌迟一般割开他的皮肉,让那人的屈辱恐惧一下子涌出。
他忽然扭曲着嗓子,一时男声,一时女声,歇斯底里起来:“谢不倾,你在我面前又有何本领?你如今这般有所成,不过亦是习练此法,否则你怎生如今是个狗阉人!”
谢不倾的眸冷冷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