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办法!”
听谢不倾如此言语,魏轻心中难免有气。
他是当真着怒,即便平常在谢不倾面前都不大高声语,现下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大人苦心孤诣数载,便是为着这一口气至今,忍看多年谋划付诸东流?”
现成的法子就在面前,他却一直迟迟不用。
若是当真舍不得,不肯用,那也尽早说了,他再着人去找法子。
无论如何也比现下他这般一日比一日憔悴些要好。
里头的声音静了一瞬。
魏轻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道:“大人志在四方,不应计较眼前得失。”
他话音刚落,在他面前的博古架忽然挪开。
密室不大,一目了然,没甚新鲜的,只是更多的血腥味从里头涌出,逼得魏轻都后退两步。
谢不倾就站在密室门口的阴影里。
他的肌肤苍白得可怕,不见一丝血色,墨发松松披散着,将他的苍白昳丽都笼在一处,似是见不得阳光的妖邪。
谢不倾没着平素里常穿的朱衣,一身淡色的衣袍愈发显出他的形销骨立,像是一团生于混沌中的云——而这云上生出红梅几枝,点点刺眼,几乎将这衣袍染成了血衣半件。
“大人!”魏轻的目光触及他浑身的血渍,紧紧一缩。
谢不倾没管自己唇边的腥甜,只半阖着眼,声音低哑:“魏轻。”
他鲜少连名带姓地喊魏轻,不见几分威压,却莫名让魏轻压力陡增。
“何为得,何为失?得失之间,又该如何?”
“这……”魏轻答不上来,嗫嚅半晌,才道:“劳碌数年,收应得之物,报应报之仇,此为得。应得之物不得,则为失。而为所得,一切皆可失。”
谢不倾笑了一声,并不看面前的魏轻,只看着自己连指尖都沁出青黑毒色的手,沾了血色的薄唇轻启:“一切皆可失?魏轻,你亦是凡人。”
他忽然抬眼,看着面前面色复杂、漏过那么一刹那惊愕的魏轻。
一颗极大的血泪从谢不倾的眼角滑落,滑过他面无表情的面颊,滴滴落在他的前襟,飞溅出几朵血花。
魏轻被吓了一跳,却又想起来,谢不倾身边的近侍非夜上回便与他悄然说过,九千岁毒发严重时甚至会七窍流血——彼时他还以为这毒不会发作得这样快,却不想非夜字字属实。
他心中百味杂陈,正不知该如何反驳,便听得谢不倾喟叹。
“魏轻,你亦有割舍不掉的东西,放不下,舍不得。”
“苦海行舟亦渡不去,一啄一饮当是天定。”
“本督……亦如此。”
他的神情并不哀切,甚至十分从容。
亦或者说,魏轻从未在谢不倾的面目神色中看过哀切与怅然,无论如何,他总是如此从容不迫。
但他也鲜少见过谢不倾的神情这样平和。
魏轻与他相识这些年,从未从他口中听闻他曾有何割舍不下的东西。
为这一切,他可以舍去这健全机体,可以与虎谋皮,可以忍常人不能忍,可以割舍自己的一切尊严与高傲,以过往多少年的污秽与卑贱,换来今时今日之地位。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魏轻从未将他当做凡人看待。
而如今,他道神明俯首,他道自己亦为凡人。
他……舍不得什么?
魏轻忍不住退了一步,才瞧见谢不倾偏头侧首,擦去面颊下蜿蜒而下的血泪,终于从他这姿态之中看出两分往日的桀骜不驯。
“自然,于本督而言,得为得,失亦为得。”
此话意味深长,而他复又垂下眉眼,魏轻难以窥探他眸中神色。
“本督已有法子,自不会死。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没事儿莫要来沧海楼号丧。”
谢不倾再瞥他一眼,神色也不似方才一般满身孤寂了。
他手里随意挥了挥,魏轻那三脚猫功夫便根本抵挡不住,只觉得一股子大力将他推了出去,步步推得他倒退,又一下子撞到外头的栏杆上,撞得他龇牙咧嘴。
得,这气力较往常来说也没小多少,看样子是真有法子。
魏轻揉着自己被撞的腰,心中啐了谢不倾两句,一面往回走了。
是夜。
明府,潇湘阁。
明棠正听拾月汇报。
“……不出小郎所料,她二人被喂了毒药,藏在运送泔水的牛车里,被丢到了乱葬岗。”
明棠点头:“时辰不长,她又这样着急将人弄出去,那毒药多半没下多久,应当还能救活。”
“小郎料事如神也。”拾月钦佩道,“确实如此,那毒药下下去的时辰不长,属下给她们吃了解药,又用了些吊着性命的药物,短时间之内并不会死。”
明棠点头,又问起:“安置在哪儿了?”
“在外头赁了一间小院子,请了个麻脸婆子守着她们。”
“那婆子可妥当?”
“妥当,是属下常寻的一个线人,老实本分,不会多言。”
拾月都安排得极妥当,明棠并无更多要问了,点了点头,想叫她下去歇息。
只是她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情来,叫拾月下去的时候召阿丽来暖榻。
自然,这也不过就是个文雅说话,所谓暖榻,不过就是叫她来侍寝。
拾月自然知道明棠不会当真受用阿丽——她虽不知明棠的女儿身,却知道明棠是个极有洁癖之人,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自然也不会睡旁人睡过的女人,召阿丽来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骗骗后头的人钓鱼罢了。
但她如今和明棠混熟了,也喜欢开些混不吝的玩笑,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还好这事儿是喊属下去的,若是又叫双采,恐怕她今夜又要一夜都睡不着。”
拾月打趣她,明棠也有些无奈。
只是她抓住此话中重点,忍不住问起:“又?此话怎讲?”
“双采对小郎痴心一片,每回夜里小郎‘宠幸’阿丽,她都彻夜难眠。”
大丫头们都有自己的屋子住,双采与拾月的屋子正好靠得近,虽隔着墙壁,但拾月乃是习武之人,能听见她一夜的辗转反侧也是意料之中。
“小郎,桃花朵朵,这可要好好处理咯。”
拾月揶揄完了,便往外去了。
她虽是玩笑,却不知此事在明棠心中确实是一桩正事。
双采渐生情愫,痴恋于己,明棠确实已然知晓好些时日了。
原本想着水到渠成自然会分开,但一听拾月说起,双采她已然到了夜里挂念自己甚至辗转反侧的地步,只觉得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迫在眉睫些。
双采在自己身边,一直以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明棠知晓她赤诚一片并无坏心,到底有些不忍心白白辜负少女心意,还是应当尽早快刀斩乱麻。
她心中定下了念头,只想着干脆这两日便将这桩事情解开了。
明棠心中谋划了一番,定下了计划,喊了鸣琴过来,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
阿丽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瞥见鸣琴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不知她二人在说什么,只瞧见两人离得极近,鸣琴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明棠身上,明棠好似将她笼在怀中,轻吻她的耳廓。
阿丽已有好几日不曾侍寝,明棠又点她来,她面上难免有些红扑扑的高兴,眼底有些眷恋依赖之意。但瞧见这一幕,她脸上的血色这会子又尽数褪了下去,成了怅然与心碎。
她知道自己同鸣琴没法比,见鸣琴身上没着暖榻要穿的衣裳,晓得她应当不是来侍寝,一会儿会走,便默默站在角落里,将自己的身形整个藏在暗处,近乎痴迷地看着明棠。
以至于她都不知道鸣琴究竟是何时走的,仿佛目光之中只留下一个明棠。
鸣琴走后,明棠正跽坐在软垫上看书,她翻阅文本的模样极为安然柔和,整个人融在身边灯盏散发出的柔光里,一团温润。
阿丽都不舍得打搅,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怕自己一呼气,便会将明棠这般水中花镜中月的遥不可及给一口气吹散。
她痴痴地看了明棠好一会儿,直到明棠看完了手中的书卷将其阖上,转过头去的时候,阿丽才从暗处走出来,同明棠见礼。
明棠看她一眼,一边走到香炉前,以香插调弄了下里头的香粉,挑挑眉:“来了也不说?”
自然,其实她早就知道阿丽来了,只是想看看阿丽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不想阿丽只是静静站着,若非自己个儿动弹,她在原地几乎站成了个雕像。
阿丽福身:“见小郎读书专心,奴婢不敢打扰。”
她微微垂着头,明棠看不清她的神情。
阿丽这一福身,明棠才发觉她微微低下的脖颈光滑诱美——前几回叫她的时候,她都是随意穿些衣裳,今日倒是她第一回自温泉山庄回来之后穿得这样用心。
阿丽眉心点了姣梨妆,红艳艳的唇脂水润光亮,身上的襦裙更是轻纱似的卷成一团云。
暗色的软纱搭在她的臂弯上,愈发显得她的肌肤朦胧美丽。
女为悦己者容;
而若非悦己者,则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棠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察觉出一两分诱惑的意思,目光之中便染上了几分深思,心中亦是思量起来,这目光停留的时间便有些长了。
她没叫起来,阿丽也不敢起来,只是心中苦涩自己的身份摆在此处,也不怪明棠如今作践她。
更何况……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配。
如今而来,更是不配。
但明棠的目光似乎始终停留在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身姿上,再加上这屋中烧了地龙,暖融融的,阿丽竟觉得浑身都有些热烫,出起汗来。
蜜色的肌肤上出了汗,亮晶晶的,纱衣更是遮不住什么,春色无边。
阿丽渐渐觉得晕乎乎的,似乎站也站不住。
明棠虚扶了她一把,阿丽听她的声音似乎从软绵绵的云端上传来似的:“自个儿去躺着罢。”
没甚感情,却又好似掺杂进一点儿炙热。
阿丽顺从,步伐虚浮,几步走到床边,跌坐其上。
随后的记忆便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记不得究竟如何,只觉得昏昏沉沉,恩爱缠绵。
阿丽想要睁大眼睛,好似看清楚与自己缠绵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可她面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徒劳无功地抓住面前的一切,将双唇送上。
而那一刻,她眼角一直噙着的泪珠亦是蜿蜒而下。
但实则,明棠一直在香炉边,并未动弹。
她从头至尾都冷冷地立在香炉边,打量着一个人跌坐在床榻上,一直乱动着的阿丽。
鸣琴听她的吩咐为她抓了药来,明棠亦是突发奇想,将“醉生梦死”的配方拆解开,按照自己对药理的浅薄知识,调弄出来这样一味香。
今夜叫阿丽来,目的之一也确实是试试新香。
这香闻上去和寻常的鹅梨帐中香并无区分,但效果却和醉生梦死如出一辙,看如今阿丽如此忘情,抱着床榻上的被子深深拥吻的模样,便可知道自个儿新制的香能让中药者坠入一场无极春梦。
明棠验证过自己的药物有用,便打算出去了——看一个使女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又不是什么好看事儿,她也犯不着委屈自个儿看了长针眼。
但正是往外走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听见阿丽似欢愉似痛苦的声音里溢出一声破碎的抽泣:
“是奴婢对不起您。”
忏悔。
蛇的忏悔,有何新鲜?
明棠本欲转身就走,却又下意识地觉得不对,退回两步。
她细细看了阿丽一眼,见她满脸是泪,当真哭出悔意,而她唇上红润的脂膏,此时也在床褥枕头上沾得一塌糊涂。
明棠心中灵光一闪,以指腹轻轻在沾了口脂的地方轻轻一捻,略略靠近鼻子,便闻见一股子香料气息涌来,几乎浓厚得叫人发晕。
口脂大可不必用这样重的香料,明棠已然紧皱眉头。
有鬼。
她吹响了哨子,又将任劳任怨的拾月召了过来,命她将床榻上沾了口脂的枕头取了一个走,拿回去辨认。
而潇湘阁这边暗流涌动,皇宫之中更是处处景致不同。
丽美人宫中,处处被砸得一片狼藉。
“废物,要你们何用!”
丽美人明宜筱歇斯底里,将自己身边的宫婢一个个赶出去,气得不断喘粗气。
她原以为御书房那一趟,自己至少能复宠些时日,却不想小皇帝好似又忘了她这个人,这些日子从未召见过自己。
深宫之中,不知多少红粉日夜盼垂怜,明宜筱入宫的时候有多踌躇满志,如今便有多凄凉。
墙倒众人推,她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宠。
好容易将自己带进宫的几件首饰换了银钱,费尽千辛万苦塞到御前的内侍手里去,引得小皇帝翻了她的牌子,却不料羊车来的路上被另外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贱人引走,她这一番挖空心思又成了笑话。
明宜筱久久压抑的怒火无从发泄,在原地乱转。
这时候却有个宫女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悄声说道:“娘娘,奴婢有一计。”
“说,说不好,扒了你的皮!”
那小宫女瑟瑟发抖,但为了富贵险中求,也忍着恐惧继续说道:“奴婢打听了,陛下的羊车今日会被拦下,是因为那位娘娘买通了御前的内侍,娘娘也可试一试。”
明宜筱暴躁极了,抬手便想掌掴:“还要你说这些废话?自然是试过了,只是御前的内侍哪是那样好买通的,倒是自己个儿库中没了东西!”
那宫女儿不敢躲开,却也连声辩解:“奴婢还有法子,只是还要请娘娘恕罪,奴婢才敢说。”
“快说!”明宜筱没了耐心。
那小宫女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冒死道:“……宫女太监,自可对食,若能与陛下身边说得上话来的公公对食,娘娘便不愁没有圣眷。梅嫔身边的大宫女文秀便是做了司礼监档头的对食,引得梅嫔一月也能得个两三回宠幸。”
明宜筱脸上下意识浮现出嫌恶。
对食?
不过就是私下勾当的好听名声!
没根的东西想过过老婆瘾,便将手伸到如花似玉的宫女儿身上。
呸!这是什么法子!
明宜筱觉得污了耳朵,刚想发怒,理智却又强行深深拉住自己。
不,如今宫中,她着实无路可走。
钱财散尽,树敌倒不少。
此法……或许可行——甚至恐怕是如今她能用的唯一法子。
只是若当真用此法,必是权势越高的太监越能说得上话来。
权势最高。
无非九千岁,谢不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