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正落在明棠眉间的朱砂痣上,温柔缱绻。
明棠睡着了,马车之中便无人说话,一时之间寂静下来。
谢不倾看着明棠的眉眼,手轻轻地拨弄着她鬓边的发,忽而清浅地叹了口气。
小年夜,原不是什么好日子。
亦或者说,在这世上的每一日,原本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这污浊尘世,处处宛如吃人的阿鼻地狱,黯淡无光,血孽遍生。
偏生他一人在世,如雪原孤身,孑孓独行,茕茕而立,形影相吊。
过往的人与事都好似无谓的褪色尘土,一切皆与翻涌扭曲的仇恨纠缠在一处。每一日睁眼都好似耳边有尖锐的哭喊与诅咒,世间万象皆如恶鬼化身,拉扯着他一同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谢不倾的眉眼之中漫出浓墨重彩的阴郁,他看着明棠那样安然柔和的眉眼,好似这纠缠阿鼻的忘川血河河畔忽然生出的一朵花儿——
千般矜贵,万般明艳。
她亦生在这人骨血肉堆就的阴暗处,忘川的腥红却成了为她妆饰的点绛唇,再是淋漓的烂泥也遮不住她大光相似的熠熠光华,柔嫩却又坚韧地在这污浊尘世悄然盛放。
谢不倾的指尖渐渐下滑,落在了明棠细瘦的脖颈上。
她那样绵软无力,又毫无防备地就睡在他的身边,但凡他稍稍用力,她这小脖子便会断在他的掌中。
然后光华褪去,尘世重回黯淡无光的污浊之境,这朵坚韧却又娇气可怜的花朵便要被他折下,与他一同为血仇所缠缚,再无今日光芒。
谢不倾手里的性命数不尽,他定定地看了明棠许久,却蜷起了指尖。
罢了。
她自盛放在那,便是应当在那的,他亦是从烂泥池沼里爬出来的恶鬼,又何必拖着她一同下地狱?
谢不倾转而揉了揉她的面颊,明棠被他搔弄得有些痒,即便在睡梦中也躲开了他的手。
谢不倾看得失笑,才笑了一声,便觉得胸腹之中发痒,他却已然习惯地拿出帕子按在唇边,低低轻咳,然后将那红了一片的锦帕揉成一团,收到一边的暗格里。
明府,潇湘阁。
明棠一早便出去了,如今已是深夜却还未归,鸣琴在潇湘阁正堂急得团团转,便听得外头有窸窣的风声。
拾月在她身边候着,一听外头的声音,眉头终于一松:“回来了。”
鸣琴连忙往外头迎出去,便瞧见谢不倾正横抱着明棠立在廊下。
浅淡的月色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明棠半倚在谢不倾肩头,睡得正熟。
她身上披着件儿朱红色的大氅,上头暗绣蟒纹,并非她的衣物。
鸣琴迎了上去,谢不倾便将明棠交到她的怀里,见鸣琴有意将外头的大氅换下来交还给他,谢不倾摇了摇头:“披着罢,夜深露重,西厂也不缺一件儿氅衣。”
他开了口,鸣琴自没有忤逆的道理,点了头应了。
只是他不走,鸣琴做使女的也不好抱着明棠转身,谢不倾却道:“不拘虚礼小节的,先带你们郎君回去歇着就是。”
鸣琴心中也记挂着明棠,生怕她出去一趟弄伤了自己哪里,亦或者是被什么狗咬了,连忙忙着明棠进屋了。
谢不倾的目光便落在一边站着的拾月身上。
不必他开口,拾月也知道这是主子有事情要吩咐她,她连忙跟着去了。
明棠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她还埋首在绵软温暖的床榻之中,不肯抬头。
只是外头似乎有些人轻轻说话的声音,明棠被惊扰了,便也睁开了眼。
鸣琴在她身边缝补衣裳,瞧见她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来伺候她起身,一边说起:“是大娘子来了。”
明棠好奇问起:“阿姊怎生来了?”
鸣琴唇边便生起两分愤愤不平来:“总是一些晦气事儿,多亏了大娘子摆平!昨日祠堂有大宴,小郎却一早便叫那位给接走了,后头宴席也不曾来,老夫人那边就来了两个婆子到潇湘阁门口闹腾,说是这样阖家祭祖素斋席的时候,小郎怎生躲懒。
小郎不在,咱们也不能给他们变出个人来,拾月同他们说小郎昨夜在祠堂里守夜冻着了,一早便身子不适,回了潇湘阁躺着,这会子不便赴宴,她们却还不信,非说请两个大夫过来替小郎瞧瞧。
高老夫人惯会用孝道来压人,说这两个大夫是她下令请来的,小郎体弱不能讳疾忌医,定要让两个大夫进潇湘阁。
正僵持着,大娘子便来了,还带个年轻御医过来,说是见小郎没有赴宴,猜到小郎是病了,便特意求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御医过来替小郎看诊。有御医在,那几个婆子才没再闹腾,灰溜溜带着人走了。”
明棠有些微讶,一面穿上衣裳,问起:“我既然不在,阿姊带着太医来,岂非白跑一趟?”
外头的明宜宓似是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笑了两声。
她是女郎身,不好进弟弟的屋子,便在窗前敲敲窗棂,笑道:“你阿姊我知晓,昨日有贵客将你请走了,你去不了赴宴,便特意寻了个小厮扮做御医来走个过场,省的那些人搅闹。”
明棠飞快地用青盐漱了口,净面换衣出去,在院子里头看见俏生生立着的明宜宓,拱手道谢。
明宜宓笑颜如花,直说不必:“原不是大事儿,你我姐弟,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再者,那宴席我也坐得无趣,不如来为你做做有用的事儿——我今儿过来,是来瞧瞧你有没有回来的,若你还不曾回来,我便再叫人来演一演,省的那起子小人又搅和起来。”
说着,她忽而凑近来,神秘兮兮地问起:“什么人能将你请动,还是小年这样的好时候?”
明宜宓冷艳的脸上全是揶揄的笑意,明棠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指尖拧了拧衣袖的皱处,做无事状道:“……只是一友人罢了。”
“当真?只是一寻常友人?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却好似知晓什么内情似的,脸上有几分狡黠。
见她如此,明棠便知道她应当知晓些内情,只是不知道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谢不倾那头消息素来极严,二人如此非礼往来多次,外头也没传出一点儿流言蜚语;她自己院子里也管束得紧,没人敢在外头乱说,明宜宓若能知道有人来请自己出去,消息只可能是从魏轻那儿来的。
魏轻替谢不倾做事,他对自己与谢不倾的事情自然知道不少;他与明宜宓之间又显然交情匪浅,明棠也把握不准他究竟透了多少消息出去。
不过她这般揶揄自个儿,明棠却也不放过她——明宜宓的话她一句不答,却问道:“阿姊与景王世子这般互通有无,心意相通,看来是红鸾星动,好事儿将近啊。”
明宜宓的面上有了些淡淡的薄红,却啐道:“说什么呢!他那般混不吝的,谁与他有什么?”
明棠便学着她方才揶揄的样子说道:“当真如此?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这回是当真被她打趣得红了脸庞,跺了跺脚:“好小子,你如今也是学坏了,知道怎么来打趣阿姊了,若非你是个小子不是个妹妹,阿姊我今日必得撕一撕你的小嘴儿。”
“阿姊这样狠心,总舍得撕我的嘴,那景王世子的嘴可比我的嘴欠儿一百倍,阿姊都不舍得朝他下手,可见心是早早地便偏咯!”
明棠专拿魏轻来说事儿,三局不离景王世子,将明宜宓说的又羞又怯,也不退让,忍不住说她:“棠弟,我可是知道你,你悄悄地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了,如此一整日都不回来,可见是真心喜爱的。有这样喜爱,不如同阿姊也说说,阿姊求外祖母给你做个人情,必不被祖母拦着!”
这话想必就是明宜宓知晓的全部了,明棠故意激她,便是想看看明宜宓晓得多少——旁的还不论,一听她说,自己昨日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明棠险些笑出了声。
谢老贼,是别家的女郎?
明棠着实是忍不住笑了,却也想着,便是谢不倾那妖冶模样,若当真为他点红妆着罗裳,也不是全然不能看。
只是他身高腿长,浑身又总是一股子阴恻恻的模样,瞧着哪有一点儿女郎的柔美婉约之气,怕是将寻常孩子都吓哭。
明棠小小一捧脸儿,光是想着谢老贼着女郎衣裙、做自己妻妾的模样,眼睛都笑得弯弯的:“还有此事!那阿姐可是说错了,昨日与我相会的可不是什么女郎,阿姊错啦——若是那人,阿姊有本事叫大长公主讨个恩典,弄到我的后院来,那可了不得,镇国公府都能给劈成两半儿!”
明棠与明宜宓互相打趣着,谁也不让谁,皆是难得的开怀畅意。
鸣琴,双采,与明宜宓贴身伺候的使女桂圆都在廊下站着,见主子们开怀,也一同笑起来,平素里如同个雪洞一般孤冷安静的潇湘阁终于染上些欢快气息。
桂圆是个活泼性子,与双采又相熟,拉着双采的衣袖便悄声地笑:“我们院子里头,没人能够治住大娘子,也就三郎君同大娘子相熟,能这般作弄一二。”
双采亦是笑,目光久久地落在明棠面上:“我们郎君性子沉静,平素里鲜少嬉笑玩乐,也只有大娘子能叫我们小郎这样快活。”
因桂圆比她矮一截儿,双采又一直看着明棠,桂圆正好瞧见她左耳后有一块儿蝴蝶展翅似的胎记,指甲盖儿大小,不是离得这样近还发现不了。
她年纪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双采姊姊,你耳后的胎记像蝴蝶!”
双采随口答道:“是啊,我阿姊也有一块儿,只是她的在右耳。”
一伙子人说着话,没瞧见远处堆好的雪人后探出半个头来。
这面孔还有些稚气,正是沈鹤然。
他如今在明棠院子里养着,白吃白喝,也不做什么事儿。
只是明棠强压着他每日要看两个时辰的书,不然就不给他吃鸡腿,他这会儿原本应当在书房看书才是,大抵觉得无趣又没人管着,悄悄跑了出来。
那头在说着话,沈鹤然远远地看着,并不上前来,只是目光在明棠身上停了停,又落在明宜宓的面上,最后打量一圈使女们,露出两分若有所思来。
随后他才如常一般回到书房去继续看书,倒也没有闹腾。
明宜宓与明棠笑够了,这才到正堂去吃茶。
吃茶的时候,明棠便想起正事来,有意打探一二,问起:“昨日来潇湘阁闹事的,只有祖母身边的人么?二房的不曾来?”
明宜宓摇头,面上闪过一丝嫌恶的讥意:“二房?二房自个儿都一团臭气熏天呢,哪有功夫来掺和你。”
明棠捉到她的嫌恶,问起:“二房出什么事儿了?”
明宜宓却不愿多言:“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年纪小,听那些脏东西,没得污了耳朵。”
明棠便不再追问——总归听她这意思,必是明二叔在祠堂里头干的事儿抖落出来了。
那不拘有没有闹大,总归四房已然知道了,这事儿便不愁往后说。
明棠转了转眼睛,也没瞒着明宜宓,只道:“大抵晓得是什么事儿。我去祠堂守夜那日,有人将我与两个貌美丫头关在一处,还用了药物,我便逃了。我守夜之后,是二叔接了我的位置去,二房若是出事,恐怕与这事情脱不了干系。”
明宜宓面上的神情便严肃起来,掺杂着一点儿讶然:“你是说,这事儿原本是冲着你去的?”
明棠点头,眼中一点凉薄的讥讽一晃而过:“嗯。”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不知阿姊知不知道个中内情,那两个丫头,是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咱们府中,谁有双生子?此事为着的,当真仅仅是朝我一人而去的?”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明宜宓却已然知晓了。
这是正事,她心中有了计较,起了身来:“我晓得了,我回去同母亲商量一番。”
明棠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多留,送她出去了。
正欲回去的时候,瞧见外头有个面生的小丫头步伐急急地往潇湘阁跑过来,待见了她,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笑容来:“三郎君!外头有人寻您!是个俊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