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在前头,朝着明棠伸出手,薄薄的月色笼罩在他身上,宛如一层浅淡的霜华。
他面孔之中那些仿佛镌入骨血的阴郁狠戾似乎也随着这月色一同淡去了,眉骨的阴影下,他的凤眸也含着两分温润。
明棠这会儿也不急回明府,随他去也无所谓。
只是瞧着谢不倾伸出来的手,她下意识有些犹豫。
若是往常,明棠总想着的是懒怠忤逆他,省得惹火烧身,要怎么样都随他去了;可大抵是今夜的夜色和晚风都格外温柔两分,明棠望着他的凤眸,怔怔然有些出神,反而不知该不该应他。
谢不倾看出她的犹疑,垂眸掩了神色,只主动将她的手牵到掌中,拉着她往经纬楼中走:
“这有何可犹豫的?这院子多年不曾住人了,里头的阶梯恐怕也有些松动,谁叫你这样没本事,在沧海楼里都跌了一跤,这里头的阶梯于你而言恐怕更是危险。本督牵你,不过是叫你免受跌倒之苦罢了。”
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出,方才的温柔便好似刹那错觉。
明棠心中的怔然全被打散,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以视线在他的背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呸!
上回在沧海楼,那是她想跌倒的?
那楼梯修得便不像个正常人能走的陡峭,那日她又浑身都不舒坦,怎生去走那样陡峭的楼梯?
他心中不知道,反倒拿这件事情来笑她?
谢老贼,果真该死。
但凡她稍稍有那么一刻觉得他也不是那样该死,事实便立刻敲锣打鼓地告诉她,这狗东西真不是人。
谢不倾不必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不禁微弯了唇角,无声一笑:“好了,本督同你玩笑罢了,这样生气做什么?小火药坛儿,一碰就生气。”
明棠反唇相讥:“是,我就是个炸药坛子,最好是给您也炸着了,省的总是我一个人生气。”
谢不倾笑了两声,破天荒地没再同她斗嘴,只道:“那日的事情,诚然是本督疏忽了。摘星有错,你身子不适还将你强行带来,又让你走沧海楼的楼梯,确实是她的失职。你那时候罚她,罚得很对,旁人轻视你,你打回去就是。”
“我几时罚她了?”明棠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停——谢不倾连这都知道?
彼时摘星对她种种冷嘲热讽,明棠便当场将藏在身上的烂肌粉悄悄抖落到她身上。
只需要极为轻微的剂量,烂肌粉便能让人浑身肌肤奇痒无比,抓挠后就开始溃烂,严重之时甚至会大块大块地掉肉,且无迹可寻,乃是十分阴损的东西。
谢不倾瞥她一眼:“西厂之中的毒物皆管束得极严,绝不会流到外头来,她被杖责之后浑身生了烂疮,大半月都不见好,显然是中毒之兆,且这毒,也不是西厂所出。”
见明棠神色未变,眼中却微微一沉,谢不倾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甚在意地说道:“本督提及此事,并非责怪之意,更无意追究。她奉命去请你,却如此玩忽职守,便是你不罚她,本督也已然革了她在从龙卫之中的任职,杖责示下,贬到锦衣卫去了。”
明棠闻言,当真不由得吃了一惊。
因为不敬于她,摘星受了如此严重的责罚?
西厂规矩之严苛她早有耳闻,其中杖责也比外头的杖责要难捱得多,纵使身有武艺,那也是一场极为难捱的惩罚;不仅如此,独属于谢不倾所有的从龙卫与普通锦衣卫的待遇更有天壤之别,被从从龙卫贬成锦衣卫,这处罚已经是极重了。
是……为了她?
明棠曾有一刹这般想,随后自己好笑的勾了勾唇。
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她未免也太看重自己有几斤几两。
大抵是摘星如此行事,品性与手段皆不入流,不配为从龙卫罢。
如此一想,明棠又重新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她一时没有说话,两人便静静地进了小楼,谢不倾空着的那只手不过指尖内力一点,楼中四角的壁灯便随着他的动作齐齐亮起,随后他便娴熟地拉着她穿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寻到了后堂上楼的木阶梯。
明棠借着亮起的灯火,悄然打量四周。
这经纬楼原本应当是个读书习武之处,如今却好似遭了洗劫一般凌乱。同方才在的正堂一样,雕梁画栋,心血所在;而今凄凉枯旧,风光不再。
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隐约可见其上道道划痕深深,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书杂乱地落了一地,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棠只瞧见最近的一本是《凤首箜篌令》,心中暗暗一惊。
她在金宫之中学习诸般技艺,而在琴乐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凤首箜篌——这凤首箜篌早已断代失传,金宫为博一个独一无二赚足噱头,千辛万苦从前代大墓寻来一把凤首箜篌,还有乐谱《凤首箜篌令》,勒令明棠苦练。
这《凤首箜篌令》存世寥寥无几,价值千金,如今却如同草稿一般杂乱地丢在地上,蒙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
此物能在其中,其他看不清的书必然也是珍稀之物,这经纬楼果然如其名,包罗万象,浩瀚如海。
能有此等实力与财力建起如此经纬楼,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士族,明棠把上京城的大小士族皆想了个遍,却实在想不出符合条件的士族来。
明棠心有思绪,谢不倾察觉到她的出神,叮嘱道:“小心脚下。”
明棠被他一言引得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随着他小心上楼。
他的手掌并无一丝赘肉,骨节分明地有些硌人,掌心指腹皆覆着一层练武留下的薄茧,坚定有力,拉着明棠缓缓地往楼上走。
明棠望着他的手,不知为何想起谢不倾指腹的那一点儿朱砂痣。
彼时在上京城门,她就是遥遥一眼,认出谢不倾指腹那一点朱砂痣,这才意识到那一夜在驿馆之中替自己解毒的恩人是谢不倾。
他的朱砂痣同她自己眉间那一点一样,只隐在肌肤下小小一颗,如同一点凝结的血,秀气又孤冷。
他两人生着一样的痣,叫明棠觉得太巧。
痣常见,朱砂痣却并不常见,杂书之中亦曾言及,朱砂痣是前世里难以忘怀的执念所化。
明棠确实有执念,她恨自己前世里孤苦无依孤立无援,以至于沦落风尘,今生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那诚如谢不倾这般人,亦曾有这等忘不了的执念么?
她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脚下的东西,踉跄一下。
还在谢不倾一直牢牢地牵着她,她才不曾跌倒。
“小废物,总是这般走也走不成。方才牵你,你还犹豫,若本督不曾牵着你,你便又要跌得头破血流。”
“……”明棠欲辩,却又发觉自己说什么都实在苍白,便低下眉眼来,瞧着像是被训了的小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
谢不倾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他弯下腰来,将明棠一整个搂入怀中,抱着她便往上走去。
因不必再顾及着明棠跌着,谢不倾脚尖提气,在这满是灰尘的楼梯上宛如一道惊鸿,瞬间擦过。
明棠半趴在谢不倾肩上,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已经飞快上楼去了。
她来不及看清方才差点绊倒她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老虎。
那小老虎雕工精湛,憨态可掬,一看便是逗小孩儿开心的玩具。
可这样童趣可爱的小玩偶,中间几乎被什么拦腰砍断,褐色的污渍几乎将其全部裹住,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
等到了小楼楼顶,谢不倾才将明棠放下。
这小楼的顶楼,竟是个极为开阔的露台。
小楼颇高,地势也在府中最高的位置,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周围一切。
明棠飞快打量一眼,没在视野所及之内看到任何眼熟的建筑,无论是白龙观之中那高可通天的金身塑像,亦或者是上京城南市在小年夜里必然灯火如昼的花灯会,什么也瞧不见。
唯瞧见周遭一片静静,暮色四合,山河寂寥,唯独院落之中偶有几处有灯火摇曳,隐约可闻人声。
夜风之中有鹧鸪悲啼,无端再添两份寂寥。
什么也瞧不见,此处便必然不在上京城中,大抵是在京畿某处。
谢不倾见她静静看着远方,猜到她心中所想,却什么也没再说。
他只是悄然站在明棠身侧,看夜风过寒川,看月华洒眉弯,看了好一阵子,才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银哨。
“小火药坛儿,看。”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苦苦思索的明棠拽了出来。
“看什么?”
“看烟火。此地小年夜有燃放烟火之习俗,正可一赏。”
她尚有些呆愣,抬头一看,便瞧见远处一簇亮眼火光忽然窜起。
它从地面高高地飞至天空,然后猛然炸开,洒落一场银色的星雨。
肆意烂漫,转瞬即逝。
明棠先看到这星雨满天,随后才听到远远传来的震耳欲聋声。
而那些从地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却并未停下,一簇接一簇地往天空而去,随后炸成种种五彩斑斓,将她黑色的眼瞳都映成种种光彩。
果真是烟火会!
星桥夜度,火树宵开,灯月光交射。翠檐铜瓦。相辉映、隐隐绛霞飘下。风流艳雅。
明棠的眼中不禁有了赞叹之色,初时不过惊鸿一眼,慢慢的却也渐渐沉入这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中。
今宵此夜,火树银花鱼龙舞,种种争奇斗艳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宛如不停歇的奇幻,无疑是极为好看的。
谢不倾却并不看那烟火,他看着明棠专注赏烟火的模样,沉寂的眼底缓缓地漫上一丝安然。
他不曾多言,只是在明棠看不见的背后软了神色。
等到那烟火彻底停下,明棠都闻见空中残留的硝石火药味儿,还赞叹地说一句:“如此盛大,堪比除夕时在宛溪河畔放的烟火了。只可惜我好些年未见过了。”
谢不倾闻言亦一笑:“嗯。”
除夕夜在宛溪河河畔燃放的烟火,乃是宫中采买选购的上乘烟火,价值贵重,取的是个与臣子、与民同乐的好彩头,盛大非凡。
明棠长久不在京中,前世里也鲜少出门,只残存着幼时与爹娘一同赏玩烟火的模糊记忆,此后再没见过,如今见了这烟火,不免想起彼时年少,无忧无虑地与父母同游宛溪河之时。
可惜时光匆匆把人抛,命运从不等人老。
谢不倾看出明棠平静的面下藏着的遗憾,忽觉这也不算个绝佳主意。
烟火喧嚣灿烂,热闹非凡,那本是快活时候,可惜烟火燃尽之后,周遭的寂静反而勾人忧愁,
明棠却也很快将那些念头按下。
时下火药提炼技术并不高超,越是美丽的烟火越是耗费贵重,这样大的烟火会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明棠前世里也极少见到。
她看得高兴,双眼都亮晶晶的,又转过头来看着谢不倾:“大人特意将我带至这高楼上来,是带我来看烟火会的?我瞧这周遭好似没甚士族与村落。”
谢不倾垂眸掩下眸中神色:“这宅院在山顶,正好看不见山下谷中有个庄子,那庄子乃是三五个荆楚巨富所有,行商之人讨个好彩头,逢年过节都放烟火,并不算新鲜,借花献佛罢了。”
明棠不大相信,却也并不多问。
看过了烟火,谢不倾果然没多为难她,原路返回正堂。
那王伯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殷殷切切地守着他们回来,听谢不倾要送人回去,他便殷切地下去准备车马。
谢不倾亦同乘,亲自送明棠一块儿回去。
明棠有些累了,上了车便昏昏欲睡,谢不倾看她强撑着不肯睡的模样,点点她的头,失笑道:“你若困的厉害,便浅眠一会儿,等到了,本督喊你起来就是。”
她却一直不肯,只说自己还不算太困,时不时打起车帘往外看看。
谢不倾心知她是要看路,更是要看山下谷中是否当真有那庄子,也随着她看了。
待她瞧见果真有个庄子的大山门,七八个仆从正满地扫烟火残骸,这才安了心来。
情绪一松,明棠便当真困了,马车车轮滚滚,没两下她便阖上了眼,显然是累极了。
谢不倾看着她的模样,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揽到怀中来,枕着自己的腿睡了。
她的睡颜温柔安静,谢不倾垂眸看着,鬼使神差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碎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