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燕窝,明棠有些困倦,趁着谢不倾侧身的时候,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个秀气哈欠。
谢不倾虽未瞧见,转过身来瞧见她眼眶有些红了,心中猜到几分,笑道:“困了?”
明棠被他看出来,有些不大好意思,略略点点头,便起了身:“大抵也戌时了,我该回府去了。”
谢不倾默了一瞬,却问起:“今夜一定要回明府?”
明棠想了想,想起后头那些人偷偷摸摸在祠堂对她动手的事儿,面上有些嫌恶:“今日小年,明府午间在祖祠有大宴,有一桩丑事,定然会攀扯到我头上,要回府理理此事。”
谢不倾的语调便沉了沉:“午间大宴……现下也晚了,喊你出来,可是误了你的事儿了?”
明棠没答,只是一笑,奇道:“大人行事,竟也会问起我的意思?”
这大佛从前几时在意她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了?回回只随着他自己的心意来,如今竟也会问她是不是误了事儿,当真新鲜。
谢不倾袖中的手微微紧了紧,轻咳了一声:“今日不算往常。若是你的事情重要些,下回喊拾月来与本督说便是。”
这可不多见!
今日的谢不倾仿佛心情极佳,格外地好说话,又提及两三次“今日”,明棠便猜与今日这小年有关,将此事记下放在心底。
总之如今他愿意给明棠几分松快,明棠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事儿,立即应了下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人金口玉言,可要记得。”
谢不倾斜瞥她一眼:“明世子所言,倒仿佛本督是何等不通情达理之人。”
嚯,难不成不是?
明棠着实有些绷不住,忍不住勾了下唇角,随后立即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怎会?大人最是通情达理,体恤小的,谁敢说大人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谢不倾见她一副情真意切模样,唇边的笑意却微微一点,怎么也掩不住,仿佛那遮不住的狐耳狐尾都在支棱招摇,就晓得她这话没有半句是真的。
但今日他确实心情尚可,也没甚脾性同明棠计较则个,只道:“若是今夜要回明府,先同本督去个地方,嗯?”
他的语气较寻常确实温和不少,不似往常一般直接不容商量地拉着明棠就走,这般商量语气颇有些示弱模样,明棠觉得甚是新鲜,点了点头道:“可。”
她正好看着谢不倾,没错过他眼底一刹那漾过的一丝亮色,大抵是当真希望她能去,心下也软了软。
总归明二叔已然进了她的局,大宴上闹成什么样也同她一个不在场的无关。
再者,年节原本就是同家人一块儿团团圆圆的日子,她明棠有何亲人?
镇国公府没有她的亲人,整个明府乌烟瘴气,晦气东西可不少,明棠也懒怠早回去看他们那些脸色,晚些回去便晚些回去罢,不算什么大事儿。
谢不倾拿过明棠的大氅,替她仔细披好,系好衣带,戴上风帽,便往外头走去。
明棠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时候没防备,被夜风一吹,打了个寒战,连忙躲到谢不倾身后去。
谢老贼没甚别的大用处,此时用来挡风却再好不过。
王伯没在,谢不倾也不大在意,自己挑了一盏廊下挂着的灯,拿杆子系着了,递给明棠:“拿着罢。”
明棠无声一叹气,知道这大佛又要她伺候人,却也没多说什么,接过了灯笼,正欲走到谢不倾前头去替这尊贵大佛掌灯。
却不料谢不倾已然往前去了:“本督可不像你,身娇体弱的没有一点儿功夫,脚下路都看不清。本督走前头,你自己提着灯,看着脚下的路,别又跌着了,反倒要本督来扶你。”
明棠在他背后,趁着他看不见,翻个大白眼。
这厮当真应当是个哑巴,这张嘴不张嘴则已,一张嘴着实气人,若他一句话都说不了,他这形貌也堪品味一二。
不过谢不倾既然开了这个头,明棠亦早有此意。
“大人这话说的好,小的确实苦此久矣——若是大人首肯,也拨个会教武艺的先生给小的习武,教小的也学一学。”
明棠半真半假,如此一语。
她想学些武艺也不是一日两日,心知自己做不成大宗师,却也想学些防身的功夫。日后若有什么突发事件,自己也能应急一二,不必太依仗旁人,也能做个保命手段。
拾月如今跟着她,有时她也会向拾月请教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只是武者未必是先生,拾月自己的功夫不错,却不大能教会明棠习武,便教了她一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健身法子。
明棠学了,每日也会寻个时间做一做,身体确实有些起色,不过现下时日还短,暂且看不出大变化来。
若能有个先生教她习武,百利而无一害。
谢不倾的声音在前头,有些被夜风吹散了,显得微微缥缈:“你想习武?”
他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大抵没怎么放在心上。
明棠却是当真想要习武的,便点头道:“若有,自然是好事儿。”
“嗯,本督记下了。”
谢不倾没多犹疑,应下了。
明棠惊异于谢不倾今夜怎生这般好说话,几乎可称有求必应,她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若是谢不倾不肯,便拿来损他的话,却不料他这样痛快地应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了,只觉得愣愣的。
她没言谈,便一下子静了下来。
唯见周遭一点点淡淡的月色,照不亮周遭的景致,只为身前的人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月华,朦朦胧胧,好似一层浅淡的纱。
谢不倾的脊背挺得直,内力又沉稳,行走之间如挺立的松柏,不见一丝萎靡颓唐之意。
谢不倾在前头带着路,明棠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步子紧随其后。
二人一灯,就这般不紧不慢地破开黑夜,往宅院深处走去。
王伯还在屋脊上一个人喝酒,正喝得又哭又笑,便瞧见远处小径之中穿行的灯火,定睛一看,竟是谢不倾带着明棠往宅院深处而去。
从高处看,那灯笼如同一点微弱却发着光的星火,虽是晃晃荡荡、明明灭灭,却始终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起,连在一处。
王伯愣愣看着,眼眶之中的泪却是越来越多。
他将手中的酒迎天一敬,仰头一干,以袖掩面,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主子,竟还有愿踏足那院子的一日。咱家等这一日,已然是等了太久太久……”
他哭得肝肠寸断,一塌糊涂,泪眼望天,瞧着天边的几点星子都在泪水之中越发模糊。
明棠并不知此事,她跟在谢不倾身后,正琢磨此处究竟是何处,谢不倾又究竟要带她去哪儿做什么。
她初时还怕谢不倾是习武之人,自己追得吃力,却不料谢不倾走得并不快,好似有意等等她似的。
明棠素来步伐迈得小,也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二人走了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一间生满了杂草的小院前。
谢不倾将斑驳的木门推开,二人一同走入。
明棠瞧见这亦是个雕梁画栋的小院落,虽并不大,风水格局却皆是上佳,只是太久无人居住,整个院落破败不堪。
石子儿道上还好些,只不过生了许多苔藓地衣,一旁的花圃之中却是杂草丛生,几乎到人腰际,一片衰败凄凉之境。
谢不倾将明棠手中的灯笼接过,取下来重新挂到院落里,而自己指尖一弹,院中的石质地灯便皆亮了起来。
夜风轻轻晃,明棠一面捉紧了自己的风帽,一面打量了小院一圈,将这衰败之景尽收眼底,最后抬头看着院中小楼,见其上挂着一块儿笔迹苍遒有力的牌匾,上书“经纬楼”。
这匾额应当也是上佳漆木制作,只是外头的漆早已斑驳,连描字的金漆都已经脱落了大半,只依稀可见从前的风光。
明棠扼腕叹息,此楼名甚好,经纬二字,含蓄内敛,但若细细品来,却气象万千。
经纬之书,包罗万象,若能尽数懂得,有经天纬地之才,可纵横捭阖于天下;
经纬之略,智谋无双,若能胸有沟壑,有落子布局之才,可玩弄江山于掌中。
如此大气包揽,此词甚重,难有人能承受。
只可惜明棠对书法并不精通,认不出这是哪位名家大作,但光是一眼便能看出下笔之人胸中有气吞山河之势,也可知其人绝非寻常之人。
在此处见的景致越多,明棠越发能确定这定是哪家百年士族旧宅,只是不解谢不倾将她带至此处之意。
她自然第一便猜测此处乃是谢不倾之旧居,但分明人人皆传闻谢不倾出身下九流,乃是从尸山血海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恶鬼,他与士族当真有关?
上京城之中并无谢姓士族,而谢不倾这样短暂的时间之内谢不倾便能将她带来此处,这儿最远也不会超过京畿——这究竟是何等没落士族?
明棠心中正思索,抬头凝望的时间不免略略长了些,谢不倾顺着她的明月光看过去,便瞧见那块儿匾额。
数年不见,再见此物,谢不倾之神色已然平静无波。
“在看这块儿匾额?”
“嗯,正是,这匾额书写得极好,我便多看两眼。”
明棠不曾否认——世人皆知,九千岁最不喜旁人揣摩他的身份,明棠亦不愿以身犯险。
毕竟谢老贼难得今夜如此心情不错,明棠也不愿去扰了他的快活。
闻言,谢不倾哂笑一声:“这匾额,是你见过之人所书。”
明棠一怔,下意识问起:“是何人?”
“数月之前,明世子曾往白龙观密会佳人——可记得与本督匆匆一面之时?”
明棠略略回想一番,便想了起来。
她先是嗔怒起来:“什么密会佳人,乃是正事儿!”
只是她这般说着,心中却也在想那一日——彼时她去白龙观,是为了见被她安置在白龙观的柳霜雪,后来从静室出来之时,曾碰见谢不倾与一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同立在大殿门口。
那一趟,明棠多见的人也就谢不倾与那道长。
“是那位道长的?”明棠问起。
谢不倾微微一笑:“是,如今却不是了——那位道长,不过是个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大官重犯,本督那日不过是去白龙观奉旨捉拿其人。这宅院便是那道人从前的祖宅,被皇上赏赐给了本督。”
“你方才所看这‘经纬楼’之题书,正是那道长亲手所写。”
明棠有些了悟过来,点了点头。
不论是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亦或者是小皇帝亲政之后,查处的贪官污吏也是不少,这般宅院能空出来,也算是有了说辞。
大梁朝这些教派皆盛行,不论是道长亦或是大师,皆受众人崇拜敬仰,若是逃犯在外,伪装成道士隐姓埋名,换上道号道袍,便可骗过许多人的眼——毕竟谁曾敢想,如此戴罪之人竟然也敢这般招摇过市,也能避开不少怀疑。
而谢不倾见明棠思索认真,没瞧见自己的大氅系带已然松开了,便俯身替她系上衣带。
明棠还沉浸在思绪之中,不曾想谢不倾忽然近身而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地上生了许多湿滑地衣,明棠后退这一步便不曾注意脚下,脚下顿时一个打滑,往后跌去。
她不免惊呼一声,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怎生这般不小心?平白站着也要跌?”
谢不倾没好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他一手便横在明棠腰间,将她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握在掌中,甚而怕她这般还要跌着,还以手护住了她的后脑。
“小废物,没一点儿用。”
谢不倾将她扶正,哂笑她两句。
明棠颇有些惊魂未定,又有些气恼:“地上太过湿滑,我一时之间不曾注意。”
谢不倾见她脸颊都红扑扑的,双眼亮晶晶,忍不住笑:“诚然,是应当怪罪这些青苔,怎么能怪罪你。”
他与明棠挨得极为接近,明棠又是半个被他这般接着抱在怀中,见了他的脸就在面前,鼻息都几乎交融在一处,不免有些心慌。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棠随意寻了个由头,从谢不倾怀中脱身而出。
谢不倾闷笑一声,也没有多纠缠。
“走吧,上楼去一趟,带你看的东西在上头呢,”
谢不倾先走在前,又回过身来,朝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