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得志意满,消息自然也从明府流传到上京城之中,到处都是。
西厂自然也有听闻。
魏轻得了这个消息,便带着消息急急进了谢不倾的沧海楼。
他自有功夫在身,虽不精通,也算是有些,嫌弃那楼梯太绕,一下子翻过三楼,正见谢不倾坐在案前翻看文书,手执朱批,指尖点着几本小皇帝丢下来不肯看的疑难奏折。
“又来做什么?你父王的事儿做完了?”
谢不倾并不抬头,不过将奏折再翻过一页。
魏轻厚着脸皮凑上去看,瞧见那是永亲王弹劾西厂无能,探查月余也查不出一场弄虚作假的闹鬼真相,找不到杀害魏烜凶手的奏折,字字愤恨。
谢不倾手上的朱批丁点未停,只批:“西厂亦为人力,不能通天,永亲王若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不如自家查去,何必来劳烦本督的人,烦心这等小事。”
他的字遒劲有力,偏生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狷狂意,朱色的批文也不写在空白处,直接就盖在永亲王的字上,毫不收敛。
“来人。”谢不倾写罢了便唤人进来,将那本奏折丢进他怀里,一双深邃的眼瞳并无一丝波澜,“永亲王要打到本督脸上来,这本奏折你便叫永亲王给本督跪着接,兜头甩在他的脸上,叫他晓得晓得西厂这么些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头上去的。”
那锦衣卫略略有些迟疑,问起:“……永亲王桀骜,如何肯……”
“天子之意,焉敢不跪?这也需本督教你?”谢不倾的眉眼沉了下来,弥漫出一点儿郁气。
那锦衣卫这才醍醐灌顶,连忙跑了出去。
魏轻在一边看得连连咋舌:“如今你是越发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本督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更何况如此小事,何必劳烦皇上?”
谢不倾想起这些日子又复宠了的丽美人,想起那夜也还没来得及说与明棠听的替身活春宫,眉目里的郁色才微微散去些许。
魏轻不由得腹诽,既是如此,这祖宗自个儿做皇帝就是了,又何必捧着那位空有心思并无手腕的皇帝这许多年。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只得挑个简单些的说起:“永亲王膝下独子,被人净了身枭了首,身上被片得如同鱼脍似的被码在盒子里头,这也算小事?”
谢不倾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轻于鸿毛之人,死了也就罢了,算什么大事儿?能叫黄巾料理他的尸身,也算他死后的哀荣。”
魏轻正在偷谢不倾桌案上的茶果吃,想起黄巾那双能把人脑袋都剖成千八百块儿的死人白手,闻言差点被噎住,一面灌水顺气儿,一面说道:“这哀荣一般人可要不起。”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若无正事,又来这废话许久,本督干脆叫黄巾将你也料理了罢。”谢不倾看他一眼,分外无情,“你死了,本督必嫁祸到你父王头上,抄了景王全族,叫你九泉之下也算了了夙愿。”
魏轻可一点儿也不想死,连忙将自己报名的大旗扯出来:“我怎会没事?小的这是带着大消息来的,周家要将周时意认到已故的镇国公世子膝下去做个干亲,喏,就是同您如今看重的明世子,做个干兄妹了。”
谢不倾轻斥:“这是什么有用消息?浪费本督时间。”
他甩了衣袖,魏轻便被一股内力直接扫地出门,那力道一点儿也不留情面,险些将魏轻直接从三楼横栏推下去。
魏轻连忙大喊:“这怎生不算?周时意是铁了心要嫁给明世子,周家早有消息了,正闹着呢。如今一认干亲,周时意便再难嫁她,也免得您头上飞来绿帽,您说是也不是?”
他声音不大,但正回荡在沧海楼上空,周遭许多人皆听见了。
外墙正有个满脸泥水的身影,驮着两个不知从哪儿弄回来的尸身经过,发出一股子恶臭难闻的腐烂之气,听得这话传来,步伐微微停了停,面无表情。
她一停下,身边同样身着锦衣的同僚便要催促:“快些罢,锦衣卫的事儿与您从前做的不一样,您再金贵,也该晓得如今不是从前了,做不成这些,上头又要骂了。”
几个人沿着外墙,慢吞吞挪走了。
倒是魏轻又厚着脸皮摸到谢不倾身边,就在谢不倾欲怒之时,他连忙收拢脸上嘻嘻哈哈的神情,轻声道:“我是来送药的。”
他先取了一只药盒,放在桌案上:“这一盒与从前一样,您按时服就是,但没甚大用,您知道的。”
谢不倾却听出他言下之意,头也不抬,道:“你府上芮姬的药引子,炼出来了?”
魏轻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却还是点了头。
这话终于引得谢不倾抬了眼。
魏轻静静打量谢不倾面上神情,瞧不出一丝喜怒,经不住又问:“您如今……还打算用那法子解毒?”
谢不倾不曾答,神色间似乎染上难言的风霜,只伸出了手:“药引。”
魏轻苦哈哈地从怀中取出了另外一只玉盒,放进谢不倾掌心。
谢不倾将玉盒打开,瞧见里头莹润有光的几颗药丸。
魏轻仍在絮絮叨叨:“大人,芮姬说了,难得遇见体质合适的药人,养药宜早不宜迟。但若真用那法子,便回不了头,被养药取血之人必是活不了了。纵使能活,也续不了几年的命了,您要想好。”
“聒噪。”谢不倾将玉盒“哒”地一下阖上,却没有叫魏轻拿走。
魏轻也算跟了谢不倾这许多年,虽见他面上神情无一丝变化,却已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晓得自己不应久留,便速速离去了。
外头候着替他牵马的小厮见他出来,乐颠颠问起他要去哪,他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道:“才见完个世上最没有心的人,我这心里头也心有戚戚,打算去明府看看宓娘,暖暖心窝子,你回去叫府里不必备我的饭了。”
那小厮悄悄在腹诽,自家世子斗嘴都斗不过明大娘子,怕是被气暖的心窝子,自己也任劳任怨地先回景王府了。
而谢不倾负手立于沧海楼上,手中紧紧地握着那装着药引的玉盒,看着魏轻欢快地往明府去的背影,神色寂寂。
他没有心?
是,他从棺材里爬出来,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早没了那没用的东西。
红颜粉面皆为枯骨,世间唯存无边苦楚,漫天血孽。
他早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