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室中萦绕着的浓香,来人似是满意极了,喉中漏出一声嘟囔:“那蠢东西到底还算有点用处。”
而暗中,明棠已然睁开了眼。
她已在黑暗之中呆了一两个时辰,勉强可以视物,看清了来人的身形轮廓,正是齐照。
是齐照来了,明棠反而觉得安心。
不是旁人,今夜之事,她便几可有九成九的把握。
只是叫明棠觉得意外的是,齐照入室,竟不曾往右侧的寝室而来,反而先提步往左侧走去。
左侧,乃是堆叠箱笼之处,难不成有何物件要寻?
明棠飞速思索,前世里从温泉庄子回去之后,自己身边可有东西增减?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一事。
原来……这竟是个一石二鸟之局。
这些箱笼,皆是从明府带出来的物件,装的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衣裳、香料等,平素里并无几个人将目光放在其上,但正因普通不起眼,却正好成为被人夹带物件儿的媒介。
齐照必是要往里头添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转回到明府之中。
此物,乃是一叠造假信笺。
前世里明棠年满十六之时,按例奏请圣谕封世子之位,后院里却闹出来一桩极大的丑事。
已亡故的沈夫人,即她的阿娘沈氏,被诬生前与外男通奸,连同明棠的身份亦不作保,被人怀疑混淆血统,险些被开族谱除名。
她阿娘出身江南诗书望族沈氏,生前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女,留给明棠的遗物之中有数叠生前所作诗稿,而司书局女官奉皇帝诏令,收集诸位女诗人传世诗稿,编纂诗集以扬女德,便慕名从明棠手中请走了她阿娘那一盒封了火漆的遗稿。
后来诗集面世,沈氏之作以文笔秀丽、用典考究闻名闺阁,而其中有几封追忆亡夫之作,更是脍炙人口。
但偏有好事之人,发现那几封悼亡诗之悼念对象恐怕另有其人,老夫人下令彻查沈氏遗稿,竟又在其余旧物里发现几封署名并非她爹爹、镇国公世子明訫的旧作被珍藏其中,情意绵绵,尽是诉尽爱慕之心的情诗。
不仅如此,还有定情信物若干,老夫人勃然大怒,下令开祠堂,将沈氏从明家族谱之中除名;若非明棠插手,高老夫人恐怕还要将爹娘的合葬墓穴都分开。
也正是因此一事,明棠受封镇国公世子一事,又往后搁置数年,身上一层“野种”的疑云一直不曾消散。
世子之位她不能丢,阿娘清誉更不能受辱,她奔走极多,勉力还阿娘一个公道,可效果皆不大。
彼时她以为那些旧稿、信物皆是回到明府之后被人钻了空子,可她前世里也将潇湘阁里的东西细细收拾看管起来了,绝不曾让旁人经手,怎么也不曾想明白究竟为何,却没想到原来在这温泉庄子里,就被人早早预备下了此局。
谁能想到是齐照这样一枚小小卒子,还是已经顶了“明棠断袖”一事的卒子,才是这一桩所谓通奸偷情案的罪魁祸首。
明棠在暗中静静地盯着齐照动作,瞧见他果然将一堆物件混入到最大的箱笼之中,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明府那群蠢货,当真有此城府沟壑?
明棠心中正思索,那边的齐照便已经窸窸窣窣一阵,大抵是动完了手脚,这才转过身来,步履轻松地往寝室而来。
他先是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昏睡”的明棠,笑道:“想不到我此生还有一尝士族滋味的机会。”
此话淫邪,说得明棠浑身不适,已悄悄皱起了眉头。
而齐照却已转过身去,寻摸到昏倒在一侧的使女。
他兴冲冲地想上去一亲芳泽,却发觉怀中娇软身子一直在颤抖,他才觉得奇怪,难不成是药用少了些,那本该如同木人一般的使女忽然张开了嘴,将一物直接推入他口中。
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触到他口中津液便立即化开了,一股子腥甜齁腻滋味,他吐都吐不及,就感觉四肢一阵酸麻,头晕目眩地昏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床榻前忽然飘起一盏幽灯。
本应昏死过去的明棠竟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来了,她手中捧着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谁派你来的?”
苍白的一张小脸映在灯火下摇曳,垂眸看人的目光如凉夜幽长,明棠如此貌美,在这夜色里却宛如索命精怪。
齐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身边的使女,这才发觉她压根不是那漂亮娇丽的鸣琴,而是穿着鸣琴衣裳的阿丽!
阿丽的面色不比他好到那儿去,灰白着一张脸簌簌落泪。
明棠从她身边经过,她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看来是吓得不行。
“哎呀呀,哭什么?郎君我最是怜香惜玉,又没叫阿丽你这美娇娘吃过苦头,难不成还怕我?”
明棠语调有些含笑,好似同她调情似的,施施然坐在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过来。
阿丽再不敢当她是与自己调笑,如同见了鬼似的满目恐惧,浑身发抖。
明棠便将手中油灯往桌上一放,不轻不重的“咔哒”声敲在桌上,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乍然响起,终于成了压倒阿丽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心防彻底被击溃,含着泪跪倒在明棠腿边,如同哈巴狗儿讨宠似的趴在明棠腿上,泪流满面。
幽暗的灯照不亮明棠的半边侧脸,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阿丽只感觉到那只掐住她喉咙塞进毒药的手正落她的鬓发上,同她慢条斯理的语调应和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
齐照捂着喉咙看着明棠,只瞧见她露出一个堪称天真无邪的微笑:“这盏灯不过一炷香,灯灭之内说不明白,便去阎王殿里说罢。”
谢不倾日夜奔袭数日,一身皆是风雪冰寒,山道雪崩塌方已然清得差不离多少,他直接纵马跃过,待到那温泉庄子前,瞧见一院子的安然静谧,似是早已入睡许久。
路上奔波可不是什么好滋味,瞧了这一院子的酣然,谢不倾心中的无名火更是越烧越旺。
他在路上为风雪所吹袭,她倒在院中舒舒坦坦地睡着,也不知今夜要点哪个使女与她眠红浪,亦或是坐享齐人之福。
谢不倾松了缰绳,马儿便自己到一侧去吃草去了,他一路冷着眉眼跃到明棠窗前,正待推开,便闻见里头一院子浓香。
这味道……
谢不倾皱了眉,只觉得不耐。
他还没找人算账,怎生轮得到旁的什么阿猫阿狗又来暗算她?
正巧有步伐朝窗边过来,听脚步声下盘扎实,是个练家子,谢不倾掌中内力已凝起,眸光一锁,只待推窗。
而窗忽然由内打开,里头的气一下子涌了出来,谢不倾屏息一瞬,就与推开窗的拾月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