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明棠都是那般沉静冷肃的模样,柳霜雪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即便穿着这样平平无奇的朴素衣裳,也一下子鲜活起来,阴差阳错的,竟叫她觉得明棠如同她这两日在道经里读见过的仙人一般。
萧萧如云中月,肃肃如松下风,她读到的时候不解其意,为何描绘人不写容貌,不提性别,反写这些云阿风阿,如今见了明棠,她始了悟。
“安心守孝罢,无人知晓你在此处。”
明棠已然重新戴上帷帽,带着鸣琴走了。
鸣琴跟在明棠身侧,自是听了两人对话,晓得明棠笑的是明宜筱替了柳霜雪进宫一事。
是了,那位二夫人宣称急病、实则不知去向的明二娘明宜筱,如今正顶着柳霜雪的名头,承宠宫闱。
这一局是明棠一手设下,那柳家堂兄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有银子就能撬开他的嘴。
她早已经得到柳家堂兄要借乐班子之机,强送柳霜雪入宫的消息,甚至于双方在何处交接昏睡了的柳霜雪,为她换上舞姬服制,让她醒来时便已在宫中,明棠都已在暗中让鸣琴打听得一清二楚。
有此事在前,明棠早早地便让双采以旧日交情,以重金诱得明宜筱院中伺候的一个洒扫丫头反水,这也是先前明棠嘉奖双采做事有功的一个缘由。
而之后那日兰因捧去的脂膏,压根不是什么大师所赠,是明棠特意为明宜筱所制的。
那脂膏初时确实能够消肿化瘀,对疤痕看上去颇有效果,但是时效一过,原本的伤口就又会加倍痛痒。明棠算好了时辰和用量,时效正好卡在赴宴前,一心要进宫的明宜筱哪能接受快要好的疤痕又红肿起来,必定让婢女去明以渐的院中撒泼强抢。
而那里,正有明棠早就备好的第二瓶脂膏。
虽也是舒痕祛疤的效果,却掺了一味催动人暴躁冲动的活血草。明宜筱着急祛疤,必是大剂量的用,活血草药性入体,等到了夜间得知自己不能前往太后寿宴时,明宜筱必定大发雷霆,谁也止不住。
明宜筱脾气大的很,常常拿院中的使女撒气,她回房大怒,身边的几个贴身使女谁也不想遭殃,早早地便寻了由头躲开,这时候便是那先前备下的反水丫头入场之时。
也不需她多说什么,只叫她被明宜筱训斥打骂的时候,与明宜筱说起有人将自家女郎混在乐班子之中,在皇帝面前露脸献美;而那乐班子停留之处就在附近,明宜筱那活络脑子必定动心。
她刚愎自用,狂妄胆大,绝不会想到是有人在背后牵着她走,反而会觉得此乃天赐良机,只要自己抓住这等机会便可一飞冲天,都不用人劝,她就会主动支开使女,乔装打扮,寻个机会出府,混入乐班之中。
而明棠赴宴时留下的鸣琴,早已经候着她,买通了角门的婆子,让她以出恭为由暂离片刻——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夜里明府是要落锁的,但总有些使女有事要出府买东西等等,常常买通婆子行个方便,一点儿也不稀罕。
明宜筱出府的时候,守角门的“婆子”,乃是鸣琴。除了鸣琴,谁也不知今日要行方便的,乃是二夫人乔氏的心头肉明宜筱。
也亏得明宜筱入宫之心切,她一眼就看中了柳霜雪,知晓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不能入宫,当即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明棠救下柳霜雪,暗度陈仓至白龙观;而捡了柳霜雪身份的明宜筱,只需寻个法子遮掩容貌,混到宫中,在小皇帝面前露脸——她确实是个生得娇媚可人的女郎,那一夜小皇帝醉意熏然,急需解语花。
乐班子收了柳家堂兄的钱,又认不出这柳霜雪已然被掉了包,尽心尽力安排她在皇帝面前露脸,小皇帝又不识明宜筱身份,见此美人,当即宠幸,顺理成章。
而那个洒扫的丫头,本就不是贴身使女一类,以二夫人那头脑,至多想到打杀所有一二等使女,怎么会想到小小的洒扫奴仆偷天换日?
这样大一盘局,鸣琴也不知自家小郎是何时想好的,怎有这般大的魄力,又怎么能算计得如此环环相扣,将二房众人的一举一动料定得算无遗策——明棠甚至不过只是做了两瓶脂膏,出了些策反的银钱,三言两语,明宜筱就好似她掌中的傀儡木偶似的进了宫。
鸣琴拜服,五体投地。
但鸣琴一直都不曾想明白明棠为何要下这一局,不由得嘀咕起来:
“小郎要救这柳家大娘子,奴婢还能理解其意,柳家大娘子着实可怜。可郎君与二房有仇,怎生还助明二娘进宫?二娘子可是得了进宫做娘娘的病,小郎怎还替她一偿夙愿了?”
明棠哂笑:“她要进宫,用的就是柳霜雪的名号。皇帝最厌高门女子,更厌欺君罔上之人。她进宫一事,其实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若她身份暴露,恐怕难有恩宠;而二房如今隐瞒她的行踪,虽是为了保全她的名节,可皇帝必会猜忌此事乃二房一手筹谋。“
“二房失了君心,她失了圣宠,到底是一偿夙愿还是进宫送死,带累家门,你不如猜猜?”
鸣琴并未想到这一层,细细想过,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那两瓶脂膏,竟最终定下的是整个二房的生死!
而这时,另一道嗓音忽然飘然而至:“明世子如此欺君罔上,不怕掉脑袋?”
明棠一惊,她与鸣琴几乎是在咬耳朵,怎生还被人听见?
但她旋即又反应过来,这嗓子可太过耳熟,明棠心里的警惕倒是放下了,反而惊愕怎么哪儿都是这祖宗。
回过身来,正瞧见从白龙观正殿走出的朱红身影。
明棠看见他,便觉得腰腹双腿齐齐发抖——着实不是她不争气胆怯,是她确实承受不住。
谢不倾打量明棠一眼,见她是从女子静修的居室走出来的,对她去做了什么不甚感兴趣,却挑起眉,慢条斯理地说道:“明世子这般打扮,密会女郎,可是有了心上人?有何等美人能引明世子这般风姿动心,不如今夜与本督挑灯密谈,也说上一说?”
这语调,分明与昨夜掰开明棠,要给她上药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她抖了一下,不禁腹诽,哪有什么心上人,有个昨夜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自个儿倒是真的。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明棠的身上,慢吞吞的,明棠却觉得好似火烧。
她不由得大窘,下意识打量周围,只见谢不倾身后还有个慈眉善目的老道人,面白无须,臂弯搭着拂尘,一语不发,如同入定了似的。
而谢不倾还要道:“若明世子不肯挑灯密谈,怕与本督说起心上人羞窘,如昨夜一般熄灯密谈也可。”
昨夜……熄灯密谈……
元始天尊,可知这妖孽在道家净地说什么虎狼之词?
一想到自己在这再清净高洁不过的地方,被谢不倾以这堪称剥皮去骨的目光打量,她就觉得自己亵渎圣地,几乎昏迷。
谢不倾,也是个杀材!
见明棠不说话,谢不倾搭在腰侧佩剑上的手轻轻点了点,冷硬的剑柄是不如她娇软丰沛,颇觉得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