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几回谢不倾碰她,不曾引起明棠任何反应,她都快忘了那闻见男人味儿便吐的滋味了。
方才谢不倾在屋中,显然是在审问什么人,她看见了谢不倾的佩剑尚在滴血,也顾不上危险,懵懵地往谢不倾身边走去。
大抵是谢不倾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正可压一压她摇摇欲坠的五脏六腑?明棠一时想不明白,干脆先放下。
明宜宓见明棠不欲多说,晓得她是难受极了,也不引她说话了,只从马车的暗格里翻出些姜丝糖来,兑着车上备的水,喂给明棠喝。
她原本还想请明棠去院子里坐一坐,见见母亲,说一说那事,看来今日只得作罢。
等马车回了明府,明宜宓不敢耽搁,立即送了明棠回潇湘阁,待见那偌大一个院子光秃秃的,连花花草草都不曾种上几丛,家私器物一应都是灰扑扑的,心中的话到底按不住了。
她走在明棠身侧,轻声叮嘱了一句什么,这才匆匆带着自己的使女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融慧园。
高老夫人醒了有半日了,但仍旧没什么精气神,菩萨一般莹白仁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气,懒懒地靠在床头。
叶夫人半跪在一边的脚踏上,替她按摩尚觉酸胀的太阳穴,如老僧入定一般,仿佛眼前只剩下为婆母按摩一事。
堂下跪了七八个仆役,正一一汇报着这几日明棠的所作所为。
待听到明棠同三房四方的女郎们出去走了一遭,回来便一副病恹恹大不好的样子,高老夫人的眼神中漫出些悲悯来:“棠儿这身子,倒是和她爹娘一般经不得,老婆子我就是做一回恶人被她怨着,也要将她拘在院子里好好将养好身子才是,毕竟我们这些妇孺,到底是要靠世子过活。”
拳拳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着眼角还泛了红,流出几滴泪来。
叶夫人耷拉的眼角动了一下,神情依旧不悲不喜地木讷:“母亲慈爱,但三郎未必肯领母亲好意,否则那一日也不必在荣德堂闹成这般样子了。只可惜了四郎,尸骨未寒着,她倒和姊妹们去逛街。”
明棠行三,叶夫人以序齿称呼她三郎,并无不妥,只是有些不亲近。
这样的话有些阴私,下人们不敢多听,皆找了由头退下去了,房中只余她们二人。
待帘子打下来,隔绝了外界,高老夫人就晃了晃头,脱开了叶夫人的手,什么也不曾说。
叶夫人却已经领会她的意思,一下子跪在高老夫人面前:“母亲,我知错了。”
高老夫人不答。
她一寸一寸凝视着叶夫人古井一般的面孔,看着这张不过三十余岁,便如同老人一般毫无生气的容颜;看着她尚且乌压压的鬓边,与她浑身老气横秋的打扮,如此格格不入。
高老夫人菩萨一样的面孔泛起些体恤悲悯,眼神慈爱柔和:“你的日子是太苦了些,若是你想,不如放了你出去,各自婚嫁罢?”
叶夫人木雕似的神情终于活动起来。
她耷拉下眉毛,是一副极苦的哭相,红了眼眶,却半晌落不下一滴泪:“母亲,可是我哪里不孝顺,侍候的不好,竟要逐我?”
高老夫人却已然不由分说地叫她出去了:“是与不是,你好好想想吧。”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叶夫人也不敢忤逆,只能退了出去。
能想什么?
这是叶夫人常常自问的问题。
她素来听不懂高老夫人的话,只能知道婆母是威慑敲打自己,却分辨不出她的威慑是否会成真。
她不愿离开,一点不愿,只得翻来覆去地在心中想。
一时想,自己越俎代庖又不知所谓,借老夫人的手让明棠的马车走小族之门,妄图叫她吃苦又丢脸,却没想到明棠从哪儿寻来了锦衣卫替她出头,引出这么大一场难看,让那贱人之子骑在脸上羞辱;
一时又想,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人妇数载,竟仍旧为完璧之身?
叶夫人脸上的苦闷愈发浓重了,她走在走道上,就是今日的艳阳天也温不热她冰凉的心。
思索无果,反而愈发焦躁,叶夫人的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抖索索了一路。
鸣琴这头刚送走明宜宓的贴身奶姆,心中想的还是刚才听奶姆说的那些与叶夫人有关的,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哪里不曾听明白?”
明棠嘴里含着一块儿压恶心的薄荷片,懒洋洋地窝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晒太阳。
“奴婢不懂,先郎君与夫人皆故去数年,老夫人为何要给先郎君娶续弦填房?那叶夫人……岂非守寡?”
见鸣琴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明棠有几分好笑。
方才明宜宓的奶姆过来,正是奉了明宜宓的命,又与明棠仔细分说了一遍府中情况,重点说了常跟在高老夫人身边,宛如陪房大嬷嬷似的那位叶氏究竟是何许人也,提醒明棠勿要和叶氏亲近。
她是一片好心,这“叶氏”确实说来话长,大有名堂。也难怪明宜宓在马车上那样欲言又止,原来是叶氏这样恶心人的东西叫她如鲠在喉。
鸣琴还叹:“叶夫人有些可怜。”
“你没领会那嬷嬷的意思,叶氏并非我阿爹的续弦填房,算哪门子的夫人。”明棠晃了晃身下的秋千,嘎吱嘎吱地响。“她入府的时候并无名分,且是自愿来的,她哪儿可怜呢?她浑身上下穿的,有几件不是我阿娘的嫁妆,她可不可怜。”
明棠当然看到了那一日叶氏的穿戴,绫罗绸缎,虽老气却十足富贵,尤其是她胸前一串蜜蜡压襟,颗颗莹润如脂,那哪是叶氏能用的东西?
“叶氏原是老夫人为爹相看过的未婚妻,甚至连未婚妻都算不上,不过口头上约了约,连个信物都不曾有。
阿爹少年时爱游历四方,志在山水,不常在家中,老夫人便是趁我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和叶家约好的婚事,甚至不曾知会我爹一声。
阿爹少时做过先帝伴读,与先帝颇有些交情,于江南游学时结识了阿娘,便上奏先帝请求赐婚,先帝恩准,阿爹遂在江南与我娘喜结连理,归家之后方知道此事。
与叶家的婚事本就无媒无聘,我阿爹既已成婚,更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谁料这位叶氏大娘子一直待字闺中,毫无嫁意,一直到我爹娘相继病故,我被送到田庄上去时,她倒被高老夫人接到身边去了。”
鸣琴虽是使女,却也晓得无媒无聘不算婚事,叶氏这般,哪里算得上什么夫人?
也亏得这偌大的国公府,这些个仆从竟也喊得出“叶夫人”三字!
鸣琴脸色微妙:“奔者为妾,更何况先郎主已然去了,她这般……什么好人家能允准自家的女郎如此?”
大梁朝有律令,唯良妾以上才算妾室,贱妾甚至连个通房都不如,只是个婢子,随主家心意搓圆揉扁。
明棠失笑:“你说得正对,叶氏的出身甚至远远不如今日的齐若敏,所以即便是我爹已然故去了,她也要赶着趟上门去,做个不及通房丫头的贱妾。”
说起爹娘往事,明棠的眸中慢慢溢满了寒凉。
叶氏这桩亲,比齐家都要更低,自己如今勉强只算个世子待补,齐家便高攀不上;彼时的阿爹却已然是过了金印册宝的世子了,叶氏与他之间更是何等鸿沟之距?
若当真按着上京嫁娶的习惯,叶氏就是给国公世子做个通房都不大够格,想必她也是知道这一点,明知是守寡,还是这般义无反顾地到了明府来。
明棠相信她是为情,亦或者为财。毕竟能下得了狠心自奔,怎可能是个夯货?
一听齐若敏,鸣琴顿时想起先前花园子里,听了明宜筱三言两语便哭哭啼啼要退婚的齐若敏,心中叶氏更恶三分,翻了个白眼:“怎么老夫人尽是找些这般人。”
明棠哂笑:“许是喜欢。”
鸣琴忍不住啐了一口:“她若喜欢,怎么不给二房三房定下这样出身的夫人?老夫人这眼光得是何等毒辣,才总能三番五次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些人家的‘好’女郎来祸害大好郎君。”
明棠笑了:“说的很是。大姊姊会这般提醒我注意叶氏,正是因为老夫人这一手在四房也故技重施过一次,只是碍于四婶娘出身高贵且容不得沙子,那女子才没进门。”
鸣琴闻言,当真是觉得开了眼界了,忍不住抱怨:“她摆明了只待见自己腹中爬出来的二房三房,若非四夫人娘家势大,四郎主恐怕也被拿捏住了。她这般年纪,颐养天年不好,为何总是想着去掺和旁人?”
明棠不语。
高老夫人如此,自然是想要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在高老夫人眼中,唯独她的孩儿命是命,旁人的孩儿皆是泥土草芥,她恐怕觉得自己替人安排婚事便已然是纡尊降贵,还挑剔什么待遇?
正说着,明棠便感觉身下的秋千愈发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欲坠了。
摩挲着掌心的绳,明棠恍惚间忆起幼时的日子——
这秋千是爹尚在时所做,爹好风雅,用天然的几株藤树纠缠在一起种个天然的秋千,很有野趣,开花时荡秋千,上下都是馥郁花香。
彼时她爱极了这个秋千,常常央求爹爹带她去玩,阿娘便抱着婉婉在一边看着。
那时候她当真不知愁是何滋味。
一别经年,潇湘阁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当初荡秋千的她长大;这几株藤树也不知死了几年,徒留光秃秃的躯干纠缠在一起,明棠坐着,它便发出些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明棠有些黯然。
正说着,外头又远远地传来喧哗之声。
明棠正打算打发鸣琴出去瞧一瞧,却听得一个细嫩无力的嗓音在背后传来:“是他们要去接二郎君回府了。”
明棠回过来了,见到了换了一身衣裳的双采。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脸上也洗净了,露出那张柔白的小脸来。
双采生的不错,只可惜那鞭子无情,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鞭伤,也不知能不能消退下去。
“你晓得今日是什么事情?”
明棠挑挑眉。
双采好似还有几分惧怕明棠,不敢与她直视,低着头说道:“奴婢晓得。”
她絮絮说来。
明府之中其实不只明棠一个被迁出去养着的郎君,她这三郎是一个,还有一个明二郎。
二郎是二房庶子,他也是生下来就有些不好,早早地就被送到了外头去养着了,明棠都不曾见过他。
传闻他天生煞气,命带不祥,于家中长辈有碍,高老夫人最怕这些说法,早早地就把人打发去了佛寺,说是修身养性,削减煞气,实则放逐罢了。
这人上辈子甚至不曾回来过,怎么如今这个时节回来了?
明棠有些好奇起来。
双采忽然咳嗽道:“是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