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比谢不倾年长几岁,笑眯眯的,甚文雅。
谢不倾寡言少语,不答,皇帝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起来:“这小子从小便养在乡下的田庄里,明家此时接他入京,你怎么看?”
谢不倾未抬眸,终于答了一句:“陛下,下棋应专心。”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几乎与他苍白的肌肤混在一处,皇帝被他驳了面子,竟也不恼,当真没再说话,下了十几子。
不过也只十几子,皇帝便将手里的子放了,无奈地说道:“朕下不过你,占了先机亦下不过,不自讨苦吃。”
他站起来,谢不倾亦跟着站起,那棋盘上的局已然形势大转,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白棋,如今已将黑棋压得动弹不得。
谢不倾才道:“臣对明棠施以小惠,乃是替陛下施恩,亦是试探镇国公府之意。明家小子尚未归家,先沐皇恩,方会对陛下感激涕零,明白爵位承袭自陛下仁慈,而非明府垂怜。
倒是镇国公府诸人,明知见臣车驾如见陛下亲面,理应顶礼膜拜,却不开正门相迎,只令走侧道,藐视君威。锦衣卫动手,不因那明家小子如何,只因明家轻狂,蔑视天颜,不敬天威,枉为人臣,该杀。”
他一顿,又道:“明家如此,更可见其余五姓如何。”
谢不倾说话慢,但字字珠玑,皇帝听得极明白。
皇帝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朕不曾想到此处,倒劳烦你替朕先笼络人心。”
谢不倾此举有些僭越,但小皇帝并不在意,倒觉得十足感激:“朕亲政几载,诸事仍旧不勤,若无谢卿如此肱股之臣扶持,为朕鞍前马后打点,朕亲政未必如此顺遂。”
谢不倾弹了弹腰侧的佩剑,对皇帝如此重视不以为意:“臣为陛下内宦,是应为陛下尽心,算不得肱股之臣,若叫朝臣听见,又要弹劾臣狼子野心。”
皇帝嗤笑道:“一群官官相护的士族子孙罢了,理他们作甚!”
他甚至亲自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赐给谢不倾。
正走到他身侧,皇帝才见谢不倾脚边有一团血渍,他腰间佩剑乌沉,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流下血来。
皇帝有些惊吓,犹豫道:“可是朕召你入宫,打搅你做事了?”
细看之下,天子竟还有两分懊恼。
“不曾,事已毕,余下的交予西厂收尾即可。”谢不倾面色未改,似是不在意这血腥气儿。
皇帝闻言目光一亮:“可是那件事?”
谢不倾还未点头,皇帝已然高兴起来,不再纠缠着明家的事不放,好似只是一时兴起,又赏了许多东西下去,便叫他回去好好安歇。
一夜折腾,也不过只说了这些话而已。
谢不倾垂眸遮住些讥诮,谢恩走了。
谁料才出了御书房的门,便瞧见一个云鬓簪花的女官立在面前,那女官见了他,两靥生笑,不失恭敬:“千岁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安宫。”
谢不倾不答,他耳力极好,听见了身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的呼吸一窒。
须臾那声音又文雅如初,道:“母后请你,应是有急事,你去一趟罢。”
谢不倾称是。
再从慈安宫出来,已然快到子时了。
宫门早落了锁,谢不倾却有那权势能叫宫门为他再开一次。
他对皇帝的言听计从阖宫皆知,而皇帝回报他的恩宠之一,便是这些远超旁人的特权。这其中一项,乃是皇帝特赐他自由出入宫禁,不受时辰限制,只因这位九千岁大人不爱夜宿皇城。
有番子为他牵马,慢吞吞地在宫道上行走。
那番子深为谢不倾玲珑心思震慑,待走得远了,忍不住说道:“大人命属下听明家小子之令,原是这般用意,属下还以为……”
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
谢不倾难得笑了,只是不辨喜怒:“那些话,只唯独宫中会信。”
番子大愣。
那般精妙谋算,原来只是诓人的?
难不成自己以为的才是真的?
谢不倾却看着天边的月,想的是今日要编出这些话来难免倦怠。他已然很久不曾应付旁人,更不耐烦应付羽翼渐丰的皇帝;小皇帝处处试探,谢不倾糊弄他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想起明棠那一双带泪含情眼难得少见,便随意换了个说法,别叫她被小皇帝盯上,死的太早。
他今日难得仁慈,下回必定要从明棠身上找补一番,口中随口说道:“明世子聪慧识时务。”
番子顿时明了其意。
要定下世子之位,还有上奏请封这等流程要走,若有人作梗,光请封一事便大有可为,倘若运作得当,没个三年五载未必能封得下来。
明府如此一团乌烟瘴气,她那世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但主子若开口“明世子”,镇国公世子之位便板上钉钉,只会是明棠,也只能是明棠。
那他那些揣测便并无意义了,主子是一时兴起也好,是有那分桃断袖之癖也罢,无论真心假意,明棠那一跪求怜,必是跪到了主子的心坎儿上。
跪在九千岁心尖尖上的明棠,才在明府杀完一场。
高老夫人昏倒过去,那几个锦衣卫却已经将满地的血污清去了,唯有淡淡的血腥气昭示着方才的惨烈。
叶夫人紧紧地扶着高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凑在高老夫人身侧,叶夫人还想传大夫来,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四夫人命人将奶娃娃抱下去,头一个上去朝锦衣卫那两名番子磕头。
“是家中小辈不懂事,望大人开恩。”
不曾求饶,不曾辩解,只求开恩。
他们先看了明棠的神情,见明棠并无为难这貌美妇人之意,才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还是四夫人懂事,只是开不开恩,不是咱们的意思。”
毕竟今日发作,借的是谢不倾的名头,更是谢不倾背后皇家的名头,谁敢轻易应承?
他们来的极快,走得亦快,原就是奉了谢不倾之命将明棠送回明府,如今既已到了,又发作了一场,也该走了。
明棠感激这几位锦衣卫干净利落的手段,更感激谢不倾的庇佑之恩,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没人敢跟出去,只眼睁睁地看着明棠从这一片狼藉的荣德堂之中行出,不染纤尘。
谢不倾的车驾正停在二门,那朱红的马车车辕似血一般红,明棠见了,想起谢不倾的红衣来。
灼灼烫眼,一如他的人一般。
锦衣卫正欲驾车离去,便见明棠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交由身边的鸣琴抱着,那锦衣卫想起谢不倾的吩咐,刚要开口,便见明棠跪在阶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阶下还有冲洗血渍留下的污水,她亦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濡湿脏污了,甚至很有几分虔诚。
那锦衣卫少见地愣住了,后知后觉,她竟是怕谢不倾赐下的氅衣弄脏。
“千岁之恩,毕生不忘。今日不曾对千岁大人行全礼,此时补上。”
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搬出谢不倾这座大佛来,便可将前世里几乎剐了她半层皮的荣德堂鸿门宴破开——明棠拜的是谢不倾,更是他身后所指的诸般权势。
难怪权势迷人眼,引得世人趋之若鹜,事到如今,明棠终于知晓权势是何等滋味,心悦诚服。
高老夫人病倒下去,众人皆围着她团团转,无人有余力管明棠。
且明府上下都已知晓,明棠是坐了谢不倾的车马回府的,锦衣卫之威尚在,谢不倾的手段更是骇人听闻,见了明棠都两股战战,没人敢冒犯她。
大房尘封数年的潇湘阁终于开启,明棠回了自己幼年所居的院子歇息。
她也不管屋中杂乱,回来便要叫水沐浴。
鸣琴一摸她的手冷得如同玄铁,陡然想起她一路颠簸未休,城门受惊又淋雨,回来还与明府诸人周旋,如此劳累,恐怕牵动旧疾,连忙去催了热水来。
明棠还勉力能笑一笑,道:“不妨事,我又不是幼年那般纸糊作的人了,泡一泡便好。”
鸣琴扶她进浴桶,转出去拿干净的衣裳,却不料回转之时,便见明棠已然昏在水中。
她会些医术,却探不懂明棠的脉象,旧日里服用的药丸也喂她吃了几丸,却丝毫不见好转,明棠依旧昏着,身上还烧了起来。
鸣琴心惊肉跳,又不敢随意请大夫,男女脉象有别,这是要杀脑袋的秘密,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惶惶然间想起白日里明棠跪倒在九千岁车驾前说的那一句“求您疼我”,鸣琴忽而明白了什么,面色红红白白,却终究是担心占了上风,果决地转身出去。
锦衣卫有巡夜之责,士族群居的朱衣巷更是如此,她不敢再耽搁,只盼着出府寻锦衣卫替她通传。
她才出了院子,便瞧见外头进来的朱红身影。
那九千岁大人脚步未停,直往明棠的寝居去了,仿佛自己的家苑一般。
鸣琴想动,却觉得脚下好似生了根,风里传来那位大人的声音:“是个忠仆,在院子门口守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