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玺居自昨夜子时起,足足折腾了九个时辰,翌日傍晚时分,才听到婴孩响亮的啼哭声。
燕思雨很是兴奋,拉住苏弗的手不断念叨:“五妹妹,我当姑姑了。”
苏弗被她捏的生疼,点头应道:“四姐姐,我也当姑姑了。”往屋里望去,只见婢女端着铜盆来回换水,一阵阵的血腥气不断涌出,不多时有嬷嬷掀帘出来。
“给夫人,公子还有姑娘们报喜,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七斤多!”
阖屋松了口气。
苏弗看见嬷嬷手上的血,不禁想起昨夜嫂嫂疼到死去活来的呻/吟,女子经了这番磨难,日后便是千难万险也能挺过来。
母亲临终前说过,若非有阿弗,她约莫跟父亲一日都过不下去。
那话如同巨石压在苏弗胸口,令她每每想起都觉得无比沉重窒息,她像是一条无形的线,将母亲死死拴在了苏家。
而母亲所有的不幸,皆因顾虑她的存在而产生。
虽然母亲没有这个意思,但她瞒着自己饮恨啜泣时,苏弗便有深深的罪恶感。
她为自己做了诸多牺牲,死后便不该受那些诋毁,尤其是背叛她的,有负她的。
她们见到萧氏和孩子,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屋内重新洒扫布置过,门窗虽还紧闭,但已经扔了沾血的绸被衣裳,换上柔软暖和的被褥,高几上摆着几盆新开的牡丹,芍药,楹窗旁则熏着清甜的梨香。
饶是如此,血气仍隐隐透出。
燕思雨不敢抱孩子,只弯腰站在床边逗他,扭头冲萧氏说道:“嫂嫂昨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可是受罪!”
萧氏用尽力气,眼下面色苍白,却因孩子而勉力撑着。
“等你日后有孕,千万别跟我一样,要出去多走动,少吃甜食。胎大生起来很是要命,我数度以为自己快死了。”
燕思雨咋舌:“我听着都要吓死了,若我嫁人,可不要生孩子。”
李氏戳她脑门:“说什么浑话,嫁人哪有不生孩子的。”
“索性便不嫁人了,省的吃这份罪。”
“你听听,这是小娘子该说的吗?”李氏与萧氏打趣,见她神色恹恹,便知消耗太大,遂让小厨房将炖好的红枣桂圆参鸡汤端来,先喝了两大碗,果然气色好些。
苏弗心事重重,但看了婴孩粉粉嫩嫩,又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腮颊。
又软又嫩,她缩回手,怕伤了孩子。
李氏笑道:“不用怕,只是长的小,可碰不坏。”
“哪里小,这胖乎乎的团子。”燕思雨伸出手指,伸入小粉拳的当中,那小手便牢牢将她握住,砸吧着嘴,偶尔发出无意识的哼哼声。
“这是姑姑送你的金项圈,等你大些再戴。”丫鬟接过沉甸甸的项圈,由萧氏压在枕下。
李氏招手,便又有人端来一匣金饰,长命锁,手镯,脚镯,还有璎珞,满满一匣子。
“这把金匕首是五郎送的,他不便进来,叫我转告你,等孩子长大,五郎带他骑马射箭。”
萧氏笑:“如此,谢谢母亲和弟弟妹妹了。”
苏弗送的是两件肚兜,绣着鱼戏莲叶,面料柔软细滑,另有一个银质项圈,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阿弗有心了。”
萧氏看了眼,便知她是提前数日找人定做,上头的纹路是今春最时兴的样式
出了碧玺居,李氏叫苏弗跟她过去。
将走到暖阁,便见屏风后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她捏了捏手指,看见那人从后转出。
“褚九郎见过夫人,见过弗妹妹。”
褚家听闻卫平侯府有喜,特意遣褚嘉平上门送贺礼,他来时便见后附门口停着多辆马车,便知得了消息前来祝贺的人不在少数。
前两日在翰林院听闻,道卫平侯世子燕煦不日将归朝,一来同陛下述职,二来便是看妻子和孩子。
西南叛乱的事情没有了结,而他在誊抄公文时,发现有不少人提议由燕煦带兵,潜入西南荡平冯坤势力。
联合签名的官员不在少数,陛下迟迟没有决断,或许此番亦能落定安排。
他与侯夫人交谈时,有意透露了这点信息,侯夫人立时会意。
“西南地势复杂,哪有他们说的那般轻松容易。”
李氏攥着拳,眸光变得肃沉。
“郑家也是其中之一。”
思忖再三,褚嘉平还是决计告诉李氏,毕竟郑韶敏住在侯府,郑皇后又时常邀李氏入宫小坐,若要防范,便需得提早打算。
“九郎,阿弗能嫁给你,我很放心。”李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褚嘉平想起燕珏的话,心里一阵翻涌。
“家学便先停了,想必你也看出,阿弗读书并不少,只是有意藏拙。她入你们褚家门,望你能珍重她,爱护她,这一生一世都别辜负才是。”
“九郎谨记夫人教诲。”
李氏笑:“去吧,下去和阿弗走走,我已经着人回禀你母亲,傍晚留下一同用膳。”
“是。”褚嘉平作揖后,退出门去。
沿湖有条甬道,垂柳轻摇,花香四溢。
苏弗与褚嘉平相携向前,走了半晌,看见凉亭便进去小憩。
“弗妹妹,我其实有件事想告诉你。”
苏弗抬头,对上他温和澄明的眼神。
他眼睛很干净,又很沉稳,只消看着便觉心安。
“什么?”
等了半晌,褚嘉平却什么都没说,低头笑了笑,复又抬起眼皮,认真地看过去。
“等事情落定,我再告诉你。”
“好。”苏弗点头,随后将早已绣好的荷包递过去,“郎君,这是答应给你的东西,虽送的晚了些,但愿你会喜欢。”
李氏同她提过安平之事过后,褚家曾上门探望,他们并未因着流言介怀,反而送来煮好的汤药,怕她因此伤了身子。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既如此,她便更加认定褚嘉平值得托付。
“我很喜欢的。”褚嘉平小心翼翼收起来,贴身保管,又笑道,“我身上这枚都勾线了,还以为弗妹妹忘了,便也不好意思开口索要。”
苏弗脸红,不好表明自己当时的心迹,便只得柔声道:“往后若我忘了,郎君只管告诉我,不必拘礼。”
褚嘉平看着她灼灼生动的面庞,有种想将人抱入怀中的冲动,然他知道不可,便竭力摁下胡思乱想,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
便是再不去想,人就在自己面前,一颦一笑,的确美的不可方物。
他昏了头,在反应过来前,竟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能觉出掌中柔软的怔愣,只一瞬的迷糊,便由他细细握着。
两人一动不动,手指间渐渐濡湿,密密匝匝的汗,带着彼此的体温,谁也没有开口。
清风拂过面庞,褚嘉平想,就这么一直站到天荒地老,他也愿意。
在这一刻,他深切明白了诗词中的描绘,不,远远胜于那些词句,比之更为美好。
夜里,苏弗枕着双手回想白日里的情形,想着想着,唇畔尽是笑意。
她虽看的透彻,但毕竟年纪小,又被人如此珍重地握住,心跳仿若鹿撞,又紧张又激动,还有种难以言说的欢喜。
她翻了个身,看见楹窗晃动。
遂伸手撩开帐子,刚要起身,便听见“嗒”的闷响,她想后退时,手臂已然被攥住。
“五哥,你..你怎么又来了?”比起初次的害怕,苏弗显然淡定许多。
他又饮了酒,满脸通红,尤其那双桃花眼,仿佛浸/淫在月色当中,深情缱绻地望着自己。
“我就来看看你,不做别的。”
燕珏的确喝多了,说话时头昏脑涨,浑身的酒气袭到苏弗面上,她扭头避开,被他伸手搭住肩膀。
“你看完了,可以走了吗?”苏弗推他,他不动,脑袋枕在她肩上发出细微的鼾声。
他今日与韩丘瑾闲聊,得知陛下大约已经敲定主意,要派兄长去西南蜀地平叛,郑家联合御史台连上十几道请旨奏折,字里行间都只一个意思。
平叛的将军没有第二人选,非燕煦不可。
一旦兄长领兵奔赴西南,不管战况如何,于卫平侯府没有益处。
不管是借侯府的手削弱冯坤势力,还是借冯坤之力打压侯府,都可巩固皇权。如今天下势力分布均匀,西南蜀地冯坤,北境幽州卫平侯,荆州庞稽,徐州萧定安。正是因为这四股势力均衡,所以皇权受到钳制,陛下有所顾忌,对四位大都督很是敬重。
他要兄长对付冯坤,便是明着起了削侯府权势的心思。
从前还知避讳,往后恐怕要打明牌了。
先是兄长,而后便是他燕珏,或者是四娘。
心烦意乱,难免多喝了几杯,晃晃悠悠翻窗进来,隔着帘帐,看见她的身影便觉回了家。
“苏弗,你别嫁给褚九。”
苏弗僵住,却没回他。
他兀自言语着,说自己不比褚九差,叫她好生比量比量,后头絮絮叨叨,苏弗也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只是他趴在自己身上,又潮又热,委实不成样子。
照着先前的经验,苏弗趁他迷瞪时,用力推他,他仰面倒在床上。
她便又倒给他一壶冷茶,但他却没像第一次那般速速醒来,而是打起了呼噜声。
曹嬷嬷起夜,听见这动静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便走上前,将脑袋贴到门板,她点着灯,影子投过来时,苏弗一急,想都没想便把枕头压在燕珏脸上。
他扭了下,想拨开桎梏。
苏弗怕他发出动静被曹嬷嬷听到,只好一咬牙,半个身子压了下去,听到一声沉闷的“哼唧”,门外人小声喊道。
“姑娘,你没睡?”
苏弗面红如火:“嬷嬷,我躺下了,有事吗?”
曹嬷嬷忙道:“没事,约莫是我听错了。”
说罢,拿着灯烛往外间走去。
苏弗将要起身,忽被底下人一把握住手臂,她回头,却见那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炭火般的眼睛,明晃晃的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