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徐徐,燕饮晴却像是悬在沸腾的锅上,心虚不安,以至于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她努力将话说的圆润:“大嬢嬢有意隐瞒,我们也不好打听,苏弗的家世连二婶和我娘都不清楚,何况是我呢。”
安平扫她一眼,燕饮晴面上强装出坦然。
“那她为何会在侯府住下?”
燕饮晴便将自己所知缓缓道来,安平越听越皱眉,不禁反问:“侯夫人便因为她母亲的搭救之恩,帮忙管她亲事?!她娘死了,难不成她爹也死了?!”
言语间的刻薄鄙夷丝毫没有遮掩。
燕饮晴点头:“当初我也有疑虑,但娘说她爹还活着,旁的便不知了。”
见安平揪着花瓣撕扯,她又补了句:“五妹妹来京时,是五郎去接的,想来大嬢嬢不能说的私密,从五郎那儿能问出答案。”
安平眉梢染笑,花瓣的汁液黏在指甲,她抬眼冲燕饮晴吩咐:“燕五郎这会儿在哪消遣?”
燕饮晴如释重负,以为自己甩出了烫手山芋,忙不迭开口:“约莫还是跟韩丘瑾混在一起,不是在红香阁便是去跑马了。”
燕珏看见找来的安平,心知肚明。
“燕五郎,给你带了坛好酒。”安平招手,侍女将二十年陈酿搬到桌上,隔着壶嘴,便能闻到酒香,没有令人脑胀的腥辣感,醇和浓厚,的确是好酒的味道。
燕珏往后一仰,双手垫在脑下,眸光从酒坛移到安平脸上:“无功不受禄。”
安平敛起双手,臂间的泥金榴红帔子滑到腰下,从前父亲与她说过燕珏,道圣上召见有意为两家说亲,促成姻缘,父亲没有立时答应,借口回府问安平想法,安平听了,坚决反对。
燕珏名声在外,是京内游手好闲的混混,成日浸在红香阁,也不知霸占了多少姑娘,她才不要这种男人。
何况安平自幼爱读诗书,爱看话本,对温文尔雅的男子尤其青睐,她想嫁的人,必定如话本中的郎君一样完美无瑕,会在月下吟诗,会在花中作画,会有她想象的一切美好模样,总之决计不能是燕珏这种浪子。
他长得的确俊朗,眉目英挺,桃花眼只这么看着自己,便有种深情缱绻的味道,高鼻梁,唇微抿,下颌线也格外明显,穿了身宝蓝色长衫,领口敞的略大,上面沾了胭脂香粉,不知道是哪个姑娘亲的,还有一截结实的皮肤,又白又硬。
安平收回视线,端起茶水喝了口,说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养尊处优的口吻,习惯了高高在上。
若换做平时,燕珏定是理都不理,可这事这人毕竟是自己招来的,总得有始有终,叫她得偿所愿。
“什么话?”依旧是混不正经的模样。
安平看了眼四下,侍女与随行小厮都已退到几丈远外,她才开口:“你家那位五妹妹,到底是何来历,家中爹娘作何营生,怎么会让侯夫人帮忙料理婚事?”
“你问她作甚?”燕珏故意吊着她。
安平难得耐心:“同在你们家里读书,只是好奇。”
满嘴扯谎。
燕珏却也不同她计较,装着不在意的样子摸过酒坛,随口就答:“她娘死了,爹是江宁小官,好像是个通判,我也不大清楚,总之我娘记人恩情,顺手帮了把。”
安平了然,如此看来,苏弗与侯府没甚干系,那便好下手了。
她前脚刚走,韩丘瑾就从旁边屋里探出头,冲他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原是五郎设的守株待兔,为了弗妹妹,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燕珏乜他一眼:“把你嘴巴闭紧了,别乱说。”
韩家是韩家,韩丘瑾是韩丘瑾。
“知道了,我还从没见你对谁上过心,等改日约那小姑娘出来,叫我们见见。”
燕珏冷笑:“宝贝自然要好生藏着,凭甚给你看!”
“吆!燕五,你动真格了!”
课上,褚老先生精神不济,中途咳了数次。
苏弗便将香囊里的菊花拿出少许,休息时要来热水泡了菊花茶,褚老先生折返,看见桌上的茶水,很是感慨。
他教过褚嘉平,也知道褚嘉平不日将与苏小娘子定亲,虽只教她们数月,但从言谈举止来看,也知这位小娘子规矩端庄,且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她与褚嘉平确实良配。
先前褚家二房与他商量,便是因为卫平侯夫人的缘故,彼时他觉得二房有攀附之心,借褚嘉平婚事搭上侯府这棵大树,趋炎附势,曾颇为不屑。但见过苏弗,看她娴静温和,不急不躁,与那褚嘉平甚是相似,便又觉得此人可配。
“这本字帖赠你,回去后要勤加练习,莫要被琐事中断。”
下学,褚老先生将《张猛龙碑》字帖交到苏弗手中,苏弗惊讶不已。
《张猛龙碑》号称魏碑第一,受众人追捧临摹,眼前这本应是褚老先生之作,运笔稳健却不失方圆变化,字体端丽细腻,结构精美规整。
“阿弗深谢先生美意,定仔细珍藏,勤勉自持。”
褚东阳欣慰:“算是老夫提前送你们二人的贺礼了。”
闻言,苏弗面上一红。
她收拾了书袋,准备和燕思雨回芙蓉馆,她答应亲手教燕思雨做玫瑰枣糕,早起时已经让曹嬷嬷帮忙准备食材,这会儿回去刚好赶上。
两人趴在桌上说笑,安平走过来。
“四娘,我有话与苏弗讲。”
燕思雨皱眉,反问:“你想讲什么?”
“自是你不该听的。”她一贯清高,看谁都不放在眼里,燕思雨又不似燕饮晴那般察言观色,识时务懂分寸,她便更加不喜。
燕思雨还要争辩,苏弗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说道:“四姐姐,你先去芙蓉馆,我稍后就到。”
燕思雨鼓了鼓腮帮子,气冲冲走了。
书堂便只剩下安平和苏弗。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便有话直说了。”
“郡主说吧。”
安平盯着她温润的眼睛,看那乌黑睫毛透着乖巧顺从,便简言开口:“我看上褚九郎了,希望你能主动同他退婚。”
饶是苏弗做足了准备,还是被她的话惊了一跳。
眼前人一副理所应当,趾高气扬的笃定模样,丝毫没有因这话而感到唐突羞赧,仿佛她看中了谁,谁便该是她的。
安平看着苏弗的表情,有惊讶,有怀疑,也有几分迷惑,但唯独没有她预想的害怕。一个小官之女,遇到这种情形不该战战兢兢吗,毕竟未婚夫即将被抢,她是没能耐去争夺的。
“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会尽可能给你,但要在情理当中。”
“褚九郎不是可以交易的货物,他不该有价码。”
安平笑:“若我能让你爹升官呢?”
苏弗一愣,随即面色发僵:“郡主还有旁的事吗,若没有,阿弗告辞。”
说罢,抱着书袋转身往外走。
安平跺脚,恨恨道:“你最好仔细想清楚,趁我愿意同你商量,早点拿主意。”
苏弗头也不回。
安平气急败坏:“褚九郎迟早都是我的!”
回去路上,苏弗走的飞快,一不留神撞进燕珏怀里。
额头撞得通红,她嘶了声,脑袋的纷杂烦躁霎时冷静下来。
“五哥,对不住,我没看到你。”
她深吸了口气,手心的冷汗湿了书袋,怕弄脏字帖,便小心翼翼挪动手指,捏着边缘。
自然不是偶遇,燕珏特意等在此处,见她一脸慌乱的走来,既痛快,又怕安平说了什么狠话,令她害怕。
他低头,瞥见书袋里的字帖,蹙眉问道:“遇到什么事了,走这样急?”
“没有,我怕四娘等久了。”
燕珏看她嘴硬,也不拆穿,索性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
苏弗心烦,又不好直说,便越走越快,试图甩开他。
谁知她走快,燕珏走的更快,长腿一迈,轻而易举跟上。
“你不是要跟四娘做玫瑰枣糕吗,正好我没吃饭,去尝尝。”
“需得做很久,五哥不如回去,到时做好让四娘带给你。”
“不用,我有的是耐心。”
意味深长的话,苏弗便不好再说什么。
曹嬷嬷将面粉,泡好的枣拿来,方才燕思雨已经去了枣核,就等着苏弗回来一起动手。
“哥,你怎么来了?”燕思雨带着攀膊,露出两截小臂,她按照曹嬷嬷的指点加水和面。
旁边的案上摆着玫瑰花瓣,柔软的红枣,糖粉还有各种馅料。
齐州的玫瑰花瓣,前些日子有人赠给侯夫人,她给各院都分了些。
“就你能来。”燕珏没好气。
见苏弗心不在焉,明明要取攀膊,走到衣桁处,又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燕珏难免于心不忍,但他知道,总得有这一步,才好叫她知难而退。
“傻了?”燕珏从衣桁扯了攀膊,走到她身后,熟稔地挽在她肩上,随后去挽她衣袖,许是苏弗发呆的缘故,自始至终她都很安静,没有挣扎,没有推拒。
燕珏心情大好,低头时看见她白皙柔嫩的脖颈,雪堆玉砌一般,白底绣银丝玉兰纹领子,隔着衣裳,胸口随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淡香袭来,燕珏的手指倏地使力。
苏弗猛然醒转,抬头看见那张脸,惊出一身冷汗。
“五哥,我自己来。”
她慌忙避开他的触碰,握住攀膊的绸带退到旁边,反手在身后系了结扣。
燕珏的指尖,仿佛还有她皮肤的滑腻。
可人已经远离,怀中的香甜不见,他有种欲壑难填的奢望。
走过去,不动声色站在两人对面。
燕思雨贴着苏弗,从她手中取过成胚的枣糕,放在食盒里。
苏弗一眼都没看他。
夜深人静,院内的灯熄了,窗外偶尔传来虫鸣声。
苏弗散着发坐在妆奁前,匣中放着嵌螺钿檀木梳子,还有绣好尚未来得及送出的荷包。
今日安平的话令她无法入眠,强权之下,定有损折,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利诱,她能抗拒,褚嘉平可以吗?就算褚嘉平可以,褚家人呢?
比起微不足道的自己,褚家合该更满意睿王府的家世。
侯夫人为自己撑腰,可自己于她而言毕竟只是外人,远远比不上郡主安平,若对方执意要嫁褚嘉平,她又该如何是好。
苏弗将荷包与梳子放在一起,本打算这两日要送给褚嘉平的,但她决定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燕狗是坏的,不用怀疑,里外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