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自打知道上元节的事儿,曹嬷嬷便一直坐立不安。

清晨起来亲手为苏弗梳发,簪珠钗,又找出侯夫人送的绯色襦裙,配雪色兔毛斗篷,鹿皮小红靴,恐不够鲜亮,便转身又去柜中翻找,边找边念叨:“姑娘平常穿的素净,一时间竟不好找配饰,这身襦裙若能有红宝石耳铛和步摇相配,便会更加好看。”

香薇跟着翻箱倒柜,将那两方匣子全都折腾出来,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几乎都是素色。

苏弗笑:“嬷嬷别找啦,只是见一面,不好太过招摇,何况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她拉着曹嬷嬷的手臂坐下,轻摇脑袋:“我知道您为我好,但过犹不及,若对方见我盛装打扮,兴许还会生出亵渎之心,以为我着急攀附...”

曹嬷嬷着急打断:“他胡说,我们姑娘天仙一样,用的着去攀附。”

苏弗靠在她身上,慢悠悠说道:“所以,您别再担心了,听天由命就好。”

曹嬷嬷虽说撒了手,可几乎长吁短叹到苏弗离开,她巴不得能跟着过去,最好瞧上一眼,她是真怕姑娘被人骗走。

苏弗来到马车前,燕思雨又被叫回去穿斗篷。

天渐渐暗下来,冷风沿着屋脊吹到廊庑,明月穿过树枝缝隙洒落斑驳的光影,薄纱一般轻柔。

燕珏站在暗处看了许久,她穿着雪色斗篷,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皎洁明润的仰着,似在赏月,双手捧着暖炉,指尖时而划过雕花纹路,一圈一圈,娴静温婉。

都说她是极好相与的秉性,但燕珏却觉得她疏离冷漠。

正如现在,两人明明隔得不远,燕珏却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树枝断裂的响动从角落传来,苏弗看去,燕珏便不再隐藏,径直阔步走出。

近前才看清她特意装扮过,斗篷里露出绯色襦裙,裙裾下隐隐可见同色靴子,她生的美,稍加打扮便格外引人注意,明亮的眼眸在黑夜尤其耀眼,嫣红的唇瓣抿出一条细线。

分明是招人的模样。

却不是为了招他。

燕珏的无名火,在苏弗避开他的刹那,腾的烧了起来,越烧越旺。

她朝向车的一侧,硕大的斗篷将人遮住,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若他不主动开口,她是断然不会同他说话的。

就像母亲所说,苏弗是个有分寸,懂避嫌的好孩子,正经孩子。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一分都不曾僭越。

如此的懂事,合该夸赞几句。

他冷笑着,抱起胳膊低低开口:“褚九郎就是个会读书的木头,素日没甚消遣,更不会讨小娘子喜欢。”

苏弗身影微僵,却没回头。

燕珏再度上前:“木头是没脾气没喜好的,在他眼里,你长得再好都不如书本好看,何苦呢?”

苏弗依旧不吭声,且悄悄将脚步往前挪了挪。

燕珏火气更大:“我且劝你及早罢手。褚九根本就不在意你长成何等模样,褚家是书香门第,最是看中诗书底蕴,除夕夜你连飞花令都接不住,还指望嫁给他能长相厮守?简直痴心妄想,褚九喜欢的是出口成章,腹有诗书的大家闺秀,他若知道你是个草包,恐怕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他...”

苏弗倏地转过身来,眸光如刀,就那么凶狠狠地瞪向他。

燕珏一愣,冲到嘴边的话霎时咽回去。

苏弗气到发抖,指甲擦着暖炉发出晦涩的响声,水雾蔓开,眼眶又疼又热,末了,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神色。

“五哥怎么不说了?”

燕珏被她的模样吓到,背过手瞟了眼,理直气壮道:“难不成我说错了?”

“五哥没说错,我的确是个文墨不通的草包...”

“其实...”

“但五哥又怎知道他不会喜欢?”苏弗挺起肩膀,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家世没有文采,所凭无非一张脸,他若喜欢,那便两厢皆好,如若不喜,我亦没甚可自怨自艾的。

今夜五哥这番话,阿弗受益匪浅,权当五哥提点关心,阿弗谢过。”

说罢,当真福了一礼,随后便如方才那般,冷冰冰地敛了表情。

燕珏被她堵得目瞪口呆,明面上听起来谦虚受教,实则每个字都包含忤逆反叛。

明摆着告诉他,她不用他来指点管教。

燕珏咬牙切齿,恨不能掰过她肩膀理论一番,但她看着柔弱,内里却倔强不服,似打定主意装聋作哑,任凭他在后面来回踱步,她自风雨不动,安然坦荡。

越是压抑的平静,越蓄积着烈火。

燕珏口不择言:“那便祝你得偿所愿!我倒要瞧瞧,两个没有话题的人凑在一块儿能做什么,难不成与他褚九日日只做床上夫妻,只在夜里谈情/事,下了床便形同陌路?倒真是一副绝妙场面!”

“夫妻的事,自然不劳五哥挂心。”

苏弗语气冷极了,说完便再也忍不住,扶着车辕欲先行上马。再待下去,指不定燕珏说出什么令人恶心的话来,他流连青楼,自是比她见多识广,能言善辩,方才回击已经用足了气力,苏弗断然没想同他争辩,但他说的着实过分,自己便也没有沉得住气。

她刚攀住扶手,便被燕珏一把攥住手腕。

黑夜里,他的眼睛像是一团火,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

苏弗亦不回避,挣了挣,恼羞道:“你放手!”

“我为你思量,别不知好歹!”燕珏凶神恶煞。

“阿弗不敢。”

她哪里是不敢,她分明太敢了!

燕珏冷不丁松开,苏弗没收住动作,脑袋磕到车壁,她却没有停留,弯腰逃也似的钻进车内。

一方帘子,彻底将他与她隔绝开来。

苏弗心跳的厉害,脑子更是乱成一片,她忽然涌起一种希冀,对褚九郎的指望瞬间膨胀。

她希望褚九郎是好的,如此便能早点定下,早日离开侯府。

她实在害怕反复无常的燕珏,她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同自己过不去。

今夜已然难堪,往后更是渺茫。

上元夜的京城,热闹繁华,摩肩擦踵。

燕思雨拉着苏弗的手穿梭在人群中,耳畔尽是摊贩吆喝的声音,鼻间窜动香气,混着各种甜丝丝的味道扑来,入目所及,到处可见灯火,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彩灯。

俊男美女相携作伴,于河岸放荷花灯,许愿祈福。小孩子跟在大人身边,看不到光景,被闹着坐到肩上,舞龙的队伍浩浩荡荡,引来阵阵惊叹。

苏弗跟在燕思雨身后,看的眼花缭乱,心神荡漾。

“五妹妹,这个面具好看吗?”

苏弗回头,却被青面獠牙的面具吓得后退。

燕思雨哈哈笑着,歪头从面具后探出脑袋,“给你这个!”说罢塞给她一个兔子面具,“今年兔年,你性子又温顺可爱,这面具再合适你不过了。”

苏弗弯眸:“多谢四姐姐。”

两人拿着面具又走到桥下,各自挑选了荷花灯准备去岸边放。

苏弗找来笔,准备写字,见燕珏看来,便背过身去快速写完,随后走下台阶,弯腰将荷花灯放到水里。

“求姻缘?”燕珏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目光落在飘向下游的荷花灯上。

苏弗没说话。

“求了也没用,褚九不会喜欢你的。”

苏弗转身欲走,却见燕珏从地上捡了颗石子,信手往河里一掷。

“咚”的一声响动。

苏弗的荷花灯当即被打翻,沾了水,沉下河面。

燕珏看见苏弗越来越憋闷的小脸,心情大好。

“你瞧,上天都不看好他。”

苏弗捏着拳头,努力使自己平静,再平静,可看着燕珏那张有恃无恐的脸,她真的忍不住想撕碎。

但最后她不过垂下眼睫沉默走开。

木头。

燕珏啐道。

往前便是鳌山灯海,几千几万盏彩灯堆叠成巨型山峦,气势蔚为壮观,灯亮起来时,周遭恍若白昼一般。

此处的百姓尤其多,人挤人,脚跟脚。

苏弗很怕被推倒,想拉燕思雨离开人群,但燕思雨没看够,反倒拉着她又往前挤到视线略开阔之地,“五妹妹,你看当中的吉祥福字,那是七彩玉栅堆簇的,还有左上角悬挂的兔子灯,是陛下命工匠特意赶制,选在上元节与民同乐的。”

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苏弗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远离触碰,可还是难免碰到。

她心急如焚,很是害怕这种窒息的感觉。

就在她濒临绝望之前,燕珏从后将人隔开,长臂挡在两侧,高大的身体宛若一道屏障,使潮水般的涌动变得缓慢。

苏弗的恐惧一点点消失,她不敢回头,只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不断隔开人群,将她牢牢护在胸前。

随后挟着她走到宽敞处,苏弗回身福了一礼:“多谢五哥。”

燕珏鼻底一嗤,转身又去叫四娘。

桥上行人稀少,不如河两岸繁华,但仍有摊贩售卖。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苏弗总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

她回头,那人不避不躲,只是面色微微变动,他穿着雪青色襕衫,外面罩着素色氅衣,身形如竹,俊朗儒雅。

苏弗心生猜测,但又不好主动询问。

她瞥了眼燕珏,那人疾步如风,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夫人与她说过,等看到褚九郎,燕珏会支开四娘,留两人单独说说话。

苏弗犹豫着,却听燕珏骤然开口:“还不快些,磨磨蹭蹭作甚?!”

她便只好跟上去。

恰在走下桥的前一瞬,听见一声“九郎”。

苏弗猛地停住脚步,回头,见那男子正与来人说话,两人拱手作揖,而对方则唤他“九郎”。

随后两人辞别,那人来到燕珏面前,开口便是:“好巧,方才见了褚九郎,这一转头便又看见你了!五郎,同你妹妹出来看花灯?待会儿什么安排,不然咱们去红香阁坐坐,听说又来了新人,正在作词排舞,擎等着你去指点呢。”

燕珏想阉了韩丘瑾。

“哥儿几个先去喝酒,你也赶紧的吧!”韩丘瑾拍拍他肩膀,使了个自认为默契的眼神。

燕珏嗤他:“千万别喝死。”

人刚走,苏弗便走过来。

燕珏没好气地别开眼,听她小声问:“五哥,你和四娘稍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没等到燕珏答应,她便匆忙提着裙子走了。

雪色斗篷划开柔软弧度,兜帽从发间掉落,露出乌黑如云的鬓发,簪着的红玉珠子随她行走一颤一颤。

燕思雨凑过头来:“哥,五妹妹找谁去了?”

燕珏掰开她脑袋:“狗男人。”

一炷香的光景,苏弗便果真折返,她面上带着浅笑,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

燕珏盯着她的脸,见那肌肤如雪,腮颊粉红,便知两人谈的不错,若不然照褚九那冷僻寡淡的性子,又岂会给小娘子买东西。

还是这种讨喜的礼物。

燕思雨瞧出事来,挎着她手臂低声问道:“是不是娘给你安排的?”

苏弗点头,脸发烫。

“他叫什么,长得俊不俊,人品可好?”

燕珏在后头听着,眼睛死死瞪着那轻晃的兔子灯,褚九的脸忽然浮到上面,他一愣,那脸又变成乖巧的兔子。

苏弗有些羞涩,越发小声:“褚家九郎,他是褚嘉平。”

燕思雨恍然:“原是他啊,我听过他的名号,是个好读书且没有坏癖的郎君,京中但凡谁家长辈敦促小辈,总喜欢拿他做榜样,他很好的!”

苏弗捏紧灯杆,想起方才与褚嘉平的短暂接触。

此人的确极好,温和有礼,斯斯文文,举止分外顾及自己。观其面相,仿佛是个正直可靠的。

如是想着,她心里更加安定。

刚下桥,冷不防被人一撞,手里的兔子灯掉在地上,“啪嗒”,灯烛滚落,瞬间烧了一面灯纸。

苏弗忙去捡拾,却也无力回天,眼见着兔子灯烧的只剩框架,黑乎乎的再也看不出先前模样。

燕珏惊讶地抱歉:“都怪我没看路,可惜了,这样好看的兔子灯,竟转眼就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燕狗:今天做的孽都是明日该流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