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后默然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早就知道哀家的动作了么?”
许霄颔首,并未隐瞒。
“早在第一次找到吕布之时,我便已经知道了,之后你的每一步其实我都清清楚楚。”
“董承也主动向我报信。”
“太后也许是忘记了董承的身份,他与当年的董太后可是同出一族,关系密切。”
“当年灵帝驾崩之后的皇位之争如此惨烈,就连董太后都死在那一场争斗之中。”
“按理来说,太后应该知道董承与董太后的关系,为何还会信任此人。”
何太后苦笑一声,道:“哀家曾经试探过董承几次,刻意泄露了一些消息,让他知晓,然后看你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你没有,哀家就信了他。”
许霄这才了然。
原来没让何太后做出错误判断还有他的原因。
“你明知道哀家在策划着什么,为何还有任由哀家做下去?”
何太后疑问道。
既然发现事有异常,不是应该及早中断,防患于未然么?
为何许霄还会看着她继续做下去。
许霄道:“我这么做原因有二。”
“其一,我知道这朝中并不是铁板一块,一定有人想在暗中想与我为敌。”
“而太后则刚好能帮我将这些人全部都引出来。”
“与其处处防着他们,倒不如将他们彻底一网打尽!”
“至于其二么……”
许霄略微顿了顿,看着何太后道:“在这之前,我一直都相信太后,我也希望太后能相信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就算有些分歧,也该有更好的解决之策。”
“更好的解决之策?”
何太后笑了一声,连连摇头道:“许云逸,你乃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今日你便来告诉哀家,事关权力,你能如何解决?”
“是哀家的皇儿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傀儡帝王,还是你许云逸会主动让权?”
许霄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何太后。
何太后接着道:“你不止一次说过,你并不看重所谓的权力。”
“可是事实呢?”
“你是大汉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你掌管冀州以来,朝堂上下的重要职位处处都是你身边的人。”
“冀州的百姓都快忘记了朝堂之上还有一个皇帝,只记得你这个丞相了。”
“许云逸,如今你做的,与昔日董卓、袁绍做的有何不同?”
“你们都是将辩儿当做一个傀儡在利用罢了!”
许霄怔怔地看着何太后,他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里如此劳累,四处奔波,到了最后却惹得了这样的误解。
“那太后可曾想过,我不这么做,又能怎样做呢?”
“当初,我们刚刚击败袁绍,拿下冀州。”
“冀州的百姓不信任我们,反对我们,幽州的公孙瓒也在虎视眈眈。”
“之后,袁术称帝,公孙瓒也举兵攻来,正是最为危急的关头。”
“我被迫四处奔波,与诸多势力斡旋、制衡,我身边的人也都分散在各处抵御外敌。”
“奉孝不堪重负,拖垮了身体,到现在都昏迷不醒。”
“这一切的一切,我若不主动出手,我身边的人若是不来接管这些事情,还有谁能解决?”
“敢问太后若是当时我放权给了陛下,陛下能平定那内忧外患么?”
何太后冷笑,“辩儿能或者不能,这一切该怎么做,应该交给谁来做,都应该交给他来决断!”
“因为他是大汉的皇帝,这些必须由他来做,不论他能不能做好,都该由他来做!”
许霄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步走到大殿的台阶旁坐下,没有再多说什么。
何太后也沉默不语。
两人之间就像是多了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个人完全分开。
“你会杀了哀家么?还是将哀家囚禁起来?”
“就像哀家原本计划对你的那样。”
隔了一会儿,何太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许霄看着何太后,平静道:“我不会杀你,我也不会将你囚禁起来。”
“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吧。”
“从此以后,你当你的太后,我也会将手中的权力逐步交出去。”
“如今幽州、徐州基本平定,近些年不会再发生什么战事,正是权力交接最好的时候。”
何太后一愣,诧异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哀家在算计你,你……难道就不恨哀家?”
“恨?也许吧。”
许霄笑了笑,“可是,太后不也未曾真的想过杀我么?”
“而且,我说过,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
“若非时局动荡,战事接连不断,我才不愿做这个丞相。”
“如今既然太后这么想要,我给你便是。”
“你……”
何太后一时语塞。
原来,被她看重视若珍宝的,在另一个人眼中真的可以一文不值,说不要就不要。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可是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私下里谋划了这么久,最终失败后,却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
若是早知道有这么容易,她之前又何必去做那些傻事呢?
这件事,终究是她错了。
许霄看着何太后道:“太后,所谓的功名利禄,春秋霸业,到了最后都会消散,一文不值,那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在我看来不是。”
“如始皇帝、楚霸王、高祖皇帝、武帝那等人物,他们争霸天下,流传千古,世代称颂,固然伟大,可是他们真的就快乐么?”
“我有一友,名为老赵,太后应该记得。”
“此人不过是在寻常不过的一个小人物,在闲时整日里饮酒、玩乐,四处闲逛。”
“我曾想照看他,给他一个官位,给他一个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生活,却被他拒绝了。”
“那时我便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人的一生应该追求什么,怎样去过,从来都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如果有,那就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度过一生。”
“始皇帝、高祖皇帝是千百年以来,人世间第一流的人物,为了走到这一步,他们付出了许多常人都难以想象的代价。”
“我无法确定,如他们这种排除万难,一步步爬上权力的最顶点的人物,在临终之时回首自己的一生时是否心满意足,没有缺憾,是否是快乐的。”
“他们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也可以有另外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我能确定老赵是快乐的,所谓的缺憾也不过是少饮了一点酒,赌钱又输了之类的小事。”
“当始皇帝、高祖皇帝为了争霸天下、时局焦躁不安时,老赵却在饮酒赌钱,看舞听曲,一觉睡到太阳高高挂了。”
“他的人生,难道就不圆满了么?”
何太后神色恍惚,若有所思。
她在想她的一生。
出生在一个屠户的家中,因其出众的外表被选入宫廷。
她与后宫那些嫔妃争斗,一步步成为皇后、太后,又忽然之间从顶点跌落到了谷底。
之后,她遇见了许霄,在许霄的帮助之下,她回到了小皇帝的身边。
可是她的心里依旧不满足……
她细细地想着,她也在问自己一个问题。
她这一生做了这么多事情,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真的就快乐么?
进入皇宫,被迫参与争斗,她无可奈何。
后宫的争斗,杀人不见血,只要进去就得争斗,极少有人可以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在许霄身边时,她每一日都在担忧着自己儿子的安危。
回到了刘辩的身边后,她又想着为自己的儿子谋划,为此甚至不惜与许霄为敌。
细数下来,她的一生不是被迫在参与争斗,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活。
她可曾为自己活过,她可曾认真地做过一件自己真的愿意做的事情。
她做了这么多,真的快乐么?
何太后的内心逐渐变得十分茫然起来。
也许,她也可以有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呢?
也许,她没有被选中,进入皇宫。
也许,她没有遇到许霄。
也许,她没有离开许霄,进入皇宫。
也许,她未曾谋划这一切。
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么?
她不知道,可是她却愿意去试。
试着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度过一生。
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便是她真的想,就真的能做到么?
极大概率是不能的吧。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她的天子之母,是当朝太后,她拥有着常人无法拥有的荣耀、富贵,同时她也必须承担这个身份带给她的束缚和限制。
她终究不能如一个普通人那般去做自己喜欢的、想要做的事情。
想到这里,何太后的心里不禁有一些黯然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了许霄,她想问许霄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想要怎样的人生。
可是,她看到的却只是许霄的背影。
想要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
最后,她只是道:“许云逸,你的孩儿从未重病,他们并不在皇宫之中,从未受到任何胁迫,你不必担心。”
许霄缓步向前走着,淡淡地道:“我已知道。”
“若是果真病重,为何让我赶回来之时不带上那一位姓华的神医呢?”
“既然没有,那这必定是一个谎言。”
何太后一怔,随后轻叹一口气。
她设计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多。
在实施之前,她以为是毫无破绽,完美无缺的。
现在看来,却是漏洞百出,甚至她的每一步都是在许霄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她那看似完美无缺的谋划,更像是一个笑话罢了。
许霄逐渐走远了。
他走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浑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银色,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周围的树枝、建筑偶尔交叉在一起。
何太后没有问,许霄以后还会来么?
过了今日,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们还能如当初一样么?
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极大概率是不能了吧。
她又怎能奢望,在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许霄还能原谅她。
……
许霄一路回到府上。
许府上下都惊讶不已。
很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许霄会在今日回来。
皇宫之内,何太后谋划的那一切,从未涉及到他的家人。
这让许霄的心里略微安稳了一些。
何太后如果真的拿他的家人来做要挟,那才是真的不可原谅。
不过,现在想来可能从一开始,何太后就想过自己的计策又失败的可能性。
不然,以何太后的谋划来看,今夜正是权力交替的时候,小皇帝若能在场自然可以彰显帝王威仪,以便于更好地收买人心。
哪怕小皇帝只是出现了,什么都没有说,好处都是极大的。
可是偏偏小皇帝就是没有出现。
何太后不就是考虑到了自己计策失败的可能性了么?
就算何太后的计策失败,也只是她一人的谋划。
小皇帝待他许霄如何,许霄自己自然清楚,不至于迁怒到小皇帝的身上。
许霄隔了这么久,回到府上。
许府里的人,准确是说甄宓却并没有多么喜悦,反而是有些埋怨,看见他时也不如往日般热情。
许霄有些疑惑。
他认真地想了想,自己应该没有做什么错事才对啊。
为何甄宓会忽然之间如此呢?
直到他看见了姗姗来迟的糜贞、甘梅,还有被刘表从荆州送过来的黄月英之后才瞬间了然。
怪不得……原来……
“夫人这,这……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许霄一脸无奈地看着甄宓,低声道:“那是为了平定徐州,得到徐州世家的支持才被迫答应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至于那位。”
他朝着黄月英看了一眼道:“我与她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关系。”
“此人虽为女子,却是这天底下少见的奇才,有她在身边,大有裨益。”
甄宓秀眉微蹙。
虽然她已经生过了孩子,可是气度、样貌却不曾发生过丝毫变化,依旧美得动人心魄,宛若仙人。
即便是生气,也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美感。
她没好气地道:“除了她们,还有那二位呢?”
“那二位也是什么奇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