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余渊对视的那一眼里,林三酒确信,他们二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当他们从海岛副本上带出清久留和大巫女的时候,曾恰好遇见过出去搜寻普通人的副本员工——那个女员工说,自己找了好久,搜遍了大片大片地区,结果只找到了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
现在一想,确实太古怪了。
明明她去过的任何一个十二界里,都是充斥着普通人的:进化者不屑干、不肯干、不适合干的事情,淅淅沥沥,尽数堆落在了十二界的底层;普通人们就在底层的阴影里,沉默来去,劳碌终日,从进化者庞大的影子之间的夹缝里,找一丝活路。
林三酒之所以到现在才意识到,外面世界里几乎没有普通人,只有一个原因——她的视野和世界,都是以进化者为中心的。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不由有些面颊发热。
她不愿意变成那一种,对于遭受苦难的他人,只要离自己够远,就可以无动于衷的人。
“里面就是【地下农场】,对吧?”林三酒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所有的普通人都被带进了【地下农场】里?”
尽管在特殊物品的效力之下,凤晌午这条命总算是被保住了一时半会,但她的伤势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好转;在她说话时,声带气管都在空气里收缩颤动,每说一个字,就会挤出一片血,将她衣服染得愈发黑红湿亮。
“我女儿……也在里面,”凤晌午艰难地说,颈间血红肌肉湿滑地挤紧,又放开。“带、带我进去……”
“知道了,”余渊忽然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弯下腰,轻轻将手插入凤晌午的身下,问道:“这样抱着你走,没问题吧?”
“没,没……”凤晌午的睫毛眨了几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她被抱起来时,想必牵扯到了外翻的躯体,痛得一时面孔都变了形;等余渊在沉默中走了几步,她才终于有力气问道:“真……的?”
“真的,我们带你进去。”林三酒举着【能力打磨剂】走在前面,一边替二人警戒开路,一边回答道。亮着一个女人图像的屏幕,此时也早安静了下来,渐渐被他们扔在了后方的洞道里。
面孔以下已无人样的女人,安静了一会儿。她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许是想说的很多,却没有办法全说出来。
“这个末日模型……活了,”她终于开口了,“拿,拿消炎药,埋下去……我刚才没有埋多少,就遭到了攻击。”
她就像是一条浸透了血的毛巾,每一说话,就被绞出了滴滴答答的血;一句话的工夫,余渊两条手臂也被血染红了,叫人看了简直惊讶,不知道凤晌午哪里来的这么大量的血。
林三酒依言从她的衣兜里取出了几板【消炎药】,问道:“山洞里你也埋了吗?砸破了岩石?”
她只“嗯”了一声,不得不停了几秒,才说:“一走到头,就有攻击……你们小心,出去后再埋……”
也就是说,凤晌午才一出山洞洞道,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连地下农场的内部都没看清楚。
“只要压制末日……”她此刻仍在以鲜血的代价说话,“地下农场就会失效……欢颜就能出来了……”
“知道了,一进去就埋药。”余渊说完,抬头看了看林三酒,又使了一个眼色。
林三酒很清楚他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想到这一点了。
凤晌午能撑到现在不死,已经是极大奇迹,她必须要在对方咽气之前,把该知道的事情都弄明白。
“我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尽量回答我。”她将声气放得柔和了一些,说。
“你的东西,我会——”
“不,”林三酒打断了她,“你的女儿是叫凤欢颜吗?她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你说里面聚集了很多普通人,我该怎么找她?按你说的,就算末日模型失活了,里面的普通人数量肯定也不小,我们最好是在她没出其他意外之前,从那么多人里找到她。”
凤晌午顿了顿。山洞洞道崎区幽长,加上余渊不敢震动到怀里只剩一口气的人,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以银光朝前扫去,林三酒能看见的依然只有幽深延展着的洞道。
过了几秒,林三酒仍旧没听见回复,赶忙回头看了一眼,生怕凤晌午不知不觉死了——光一打上对方的面孔,她却怔住了。
凤晌午正在无声地哭,哭得脸都扭了起来,清亮的眼泪混着血迹,变成了粉红色,流进了头发里。
她刚才被伤成那样,仍旧知道要谈判利诱提条件,似乎十分精明,没有半点软弱退缩,可如今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叫林三酒不由都有点懵了。
“你怎么了?”她赶紧问道。
“我是……是活不了了吧。”凤晌午这句话,断断续续,语气却十分肯定。“你问她的模样……是因为我没法自己看见她了,对吧。”
林三酒没说话。
幽长的山洞洞道里,一开始低低地,后来渐渐高起来,是一道声调曲折的呜咽。二人一面走,一面听着她夹杂在呜咽里的,碎片似的言语:“原来……我这个治不好了?”
“只能帮你暂时吊住命,”林三酒终于答道,“但是……你放心,我也想去看看这个地下农场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晌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
“在我后脑勺的头发里,你找一找……藏了个发夹。”她慢慢地说,“是容纳道具。你的东西八成就在里面……还有几张欢颜的照片。”
林三酒一愣,没等伸手过去找,只听凤晌午又说:“我……我这一辈子,不算个好人。抢了你的东西,对不起。”
当初被勒索时的怒火,现在找也找不到了。
“我道具里装了很多人的东西……我愿意都给你。只要你把欢颜带出来,给她分几样你看不上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凤晌午的话流利了些,出的血也不多了。“我被Kara之力碰上时,我是一点也不信……不信的。现在……”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不得不缓一缓。
“可是我女儿没有……Kara之力不该连累到她才对。她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不该为我付出代价……”凤晌午慢慢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她进了这一个地下农场的?”余渊问道。
“我……找了好久。我四处打听,雇了许多人去找……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来Kara博物馆了。”她低声说,“我后来听说,一个进化者有装扮成普通人的习惯,无意间被带到了这里。这才知道……”
寻找过程中更多的苦处和细节,她现在没法说了,说了也没有意义。
林三酒从她的头发里抽回手,打开了手中刚刚摸到的发夹。凤晌午没有说谎,里面尽是各种各样的进化者物资;她以意识力迅速翻找过一遍之后,果然看见了——当初在繁甲城里,楼琴组织研制出的金属管装疫苗,就在几样杂物之间,被银光一扫,闪烁起了低调灰暗的光泽。
而凤晌午女儿的照片,则被单独放在一个小夹子里;与小夹子一起装进单独盒子里的,还有几件和她女儿相关的杂物——几把钥匙,一张房契复印本,两只纸鹤,一只润唇膏。
照片上的凤欢颜,看起来并不如她的名字一般漂亮。
她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笑起来时缺了门牙,让她看着好像一个大孩童。头发褐黄疏薄,神情里带着局促,似乎很不适应身上的新衣服。但是她看着相机时——或许是看着给她照相的人——那一双眼睛里,却亮着又满足,又憧憬,又欢喜的光。
凤晌午已经好半天,没再出过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