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仔细一想,丁六一的神智失常,恐怕始终就是一块“灯下黑”:他肯定会受不住发疯的,他也肯定早就发疯了,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无意间令他发疯的人,正是林三酒自己。
“我怎么会没想到呢?”
林三酒坐在地上,看着那一具身体正在渐渐冷却,渐渐沉入了人类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喃喃地说:“是我的‘空间跨越’啊。他一个才刚刚进化的人,却被我带着,穿越了那么多层空间……”
连她都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原来早就将丁六一的神智击裂成了碎片;在意识力紧紧的捆缚之下,他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被突然疯狂的世界不断地撕扯着、恐吓着,挣脱不得。
“是你干的,那又怎么样?”
低沉阴鸷的声音,将她惊得一个激灵,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站着个人。
她赶紧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发现人偶师此时已重新直起了腰,从死去的丁六一身上收回了目光。
人偶师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每个字却都凉得令人心慌:“你等着谁给你颁个奖?”
说着,他一点点朝林三酒转过眼睛,干燥,无光而滞涩,却令人错觉那是一个沉重锋利的齿轮,即将碾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与世界一起无声地碾裂。
他明明整个过程都神智不清,可是现在走过来以后,连“这人是谁”都不问一句,似乎甚么都清楚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林三酒想到这,干咳了一声,说:“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说着,她迅速往门口看了一眼——人偶师刚才悄无声息地进了门,门口的那三个人居然加一起也凑不出一声吱,简直是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成精了。
当头挨了她一眼,元向西还挺没有自觉,高高兴兴地朝她摆了摆手。
谁在跟你打招呼?
“那可不行啊,怎么办,”人偶师体贴地说,“你也一起赴死,能不能舒服点?”
看来还是把丁六一这件事放下不说比较好。
“你醒过来啦,”林三酒硬着头皮说,“这我就放心了……那个,有很多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人偶师一边嘴角慢慢地勾出了一个尖锐弧度。
“我知道。”
……这就糟了。
“相比你们,”人偶师微微地朝身后转了一转眼睛,已经把门口的三人也包括在了“你们”之中;随即他垂下眼皮,带着一种令人觉得不妙的友善和平静,慢慢地说:“那个新来的杂鱼就老实多了。”
也就是说,皮娜还是没扛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我知道你一定特别生气,”林三酒赶紧劝道,“不止是你,我也特别生气。虽然现在线索暂时断了,可我们也不是完全落入下风的嘛,别的不说,你的东西就拿回来了嘛——”
“我自己的东西,重归我手,我还得庆祝?”人偶师微微笑了一声,说:“我得谢谢那几头猪,令我感受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时候,但林三酒还是不得不早点把话说清楚:“那个……其实吧,也不是全部都失而复得了。”
“噢,皮娜在叫我们,”清久留忽然无中生有地说。
人偶师慢慢朝门口看了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将它压在了林三酒面孔上,压得她都有点呼吸不畅了。
“虽、虽然猪把你的那件物品拿走了,”在解释了几句之后,她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也有好消息……我拿到了不少东西,你可以看着挑,这不就是意外之财么?等以后我们找上猪算帐,你的东西也能顺利拿回来……”
“拿回来?”人偶师轻柔地笑了笑,问道:“我再提取一个能力出来,然后你就可以再让你的人形物品把它吃了?”
连这一点都知道了——原本她还想先给画师催吐的,万一成功吐出来了,那人偶师就不需要知道【病魔】在画师肚里走过一圈的历险了嘛。
“几头猪都能说死就死,你怎么连猪也不如?”人偶师充满求知欲,说:“说说吧,几头猪都能来去自由,又是因为你正常发挥了吧?你要是超常发挥一次,你是不是现在正给猪倒洗脚水呢?”
要是说这么多年下来,林三酒对他有什么了解的话,那就是对待人偶师时,能糊弄最好就糊弄,糊弄不过去时,宜疏不宜堵——等他把愤怒发泄完了,她还能照样把他带上船去。
“但凡你的作用能比一只苍蝇大,你都不叫林三酒。”人偶师十分赞赏似的说,“当年我看见你,还以为你是个成长型,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只在怎么拖累人一方面成长。要是我把你脑壳里的肠子都抽出来,不知道要看见多少你塞进去的倒霉,就等着见谁吐谁一身,是不是?”
“这回真不怪我,”林三酒苍白地辩解道,“我也不知道丁六一有那样的能力,属于是无妄之灾……”
“少张嘴,”人偶师温和地说,“你嘴里的毒气熏我眼睛。”
猪反正是死的死,跑的跑,就只剩下她这么一个耙子了,自然少不了要被嘲骂讽刺发泄一顿;林三酒如今也皮厚实了,老老实实地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能承受住的时长又增加了——至少人不动手了,这就是一大进步。
“对了,你的东西都在我这儿,”林三酒梗着脖子,试探着说:“咱们出去我再拿给你,这里灰尘太大,太脏了……”
人偶师生性好洁,果然脚下就跟上来了,当然了,走路不影响他的嘴上功夫:“你还知道脏?你脑子都摔成泥了你也没嫌脏,不也捡起来吹吹又塞回去了吗?”
“他们好像都在大厅,”林三酒小心地说,“那边地方大……”
“噢,那你更得少张嘴了,你后脑勺漏洞,你再一张嘴,就成隧道了,隧道口风大,容易把你捡的那些人形破烂给呛死。”
饶是林三酒觉得自己耐力增长了,等她千方百计把人偶师领进大厅的时候,也不由感觉自己此刻肯定脸色发灰,面无人色——清久留几个人早就趁着一个不存在的“皮娜的呼唤”而回大厅了,此刻人形物品们、抱着大巫女的皮娜,和成了精的明哲保身们,正齐聚一堂,老远就听见了他们二人的动静,有的正襟危坐,有的朝林三酒投来了颇为复杂的眼神。
对于不了解二人历史和来龙去脉的人来说,林三酒觉得自己肯定显得特别有病。
“画师,”等人偶师终于稍为满足,暂时歇了歇的时候,她赶紧见缝插针地问道:“你把【病魔】吐出来了吗?”
画师脸色有点白,摇了摇头:“啊。”
“给你几天时间,”林三酒警告道,“你自己想办法吐出来,吐不出来你就得跟着人偶师走了。”
画师看了人偶师一眼,“啊?”了一声,大受冲击似的,仿佛被背叛了一样。
人偶师和大巫女的身体之所以能恢复,全是因为林三酒想出一个主意,要大巫女将吸饱了末日因素的【诺查丹玛斯之卡】再次发动,将末日因素送进了画师肚子里,这才总算又激发出了【病魔】——如今看来,如果画师不把【病魔】吐出来,那她的【诺查丹玛斯之卡】也要回不来了,因为只要人偶师需要用【病魔】,就得借助卡片里的末日因素才行。
林三酒咳了一声,将卡片库里属于人偶师的东西都掏了出来,连此前的【人生如戏】也一起还了回去,趁他需要点理东西的时候,又朝皮娜问道:“你没事了吧?”
“医疗系统从我身上离开了,”皮娜似乎犹有余悸,“但我现在……感觉有点奇怪。”
林三酒看了看被皮娜轻轻放在腿上沉睡的大巫女,问道:“确实有点奇怪,你身上的旗子不都拿掉了吗?”
“不,不是这个,”皮娜摆摆手,下意识地用手指梳了两下大巫女的头发,才说:“总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我的神智中,多了一个空洞。并不影响我的思考和行动,除此之外和以前也没有分别,但是我能感觉到,空洞就在那。也不是说,我‘需要’去把它填充起来,而是……而是我‘可以’把什么东西填进去。至于能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种感觉确实很古怪,而且在场众人,谁也没法感同身受。医疗系统在不占据人类作宿主的时候,没有自我意识,也不能与之沟通对话,所以林三酒想问都没法问。
“大家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林三酒看了众人一圈,居然产生了守财奴点财宝似的不恰当心情,说:“虽然还有不少手尾需要料理,但是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大可以等出去再说。“
根据她与医疗系统达成的协议,当她将大量被融化了一半的物品与物资都倾泻在大厅地面上的时候,医疗系统就打开了大门,为众人放行了——它作为一个末日世界,不懂得会计和记账的重要性,似乎还没意识到林三酒扣掉了多少东西。
就这样,丁六一的尸身就永远地留在了末日世界模型的深处,变成了医疗系统的一部分养分。
“这一次我真的拿了不少东西,”
等林三酒走远时,她总算忍不住开了口:“不止有物品,各种物资和钱币我也拿到了不少,等咱们到了安全地方再分一分。这回我可以去把Exod开过来了……噢,提醒我了,到时候仔细找一找,看看有没有空间物品,能让大巫女在里面恢复的。”
虽然前景十分美好,但现在大家该怎么一起行动的问题,却梗在了眼下。人偶师上次把他们拖来的帐篷,因为一直留在外面,好像也被猪给偷偷收走了,林三酒只能一边安抚他,一边在卡片库里找能用的东西;找着找着,她却不由一愣。
“诶?”她打开手心,看看那张卡片,又看了看余渊。“这个就是我们找的那个……【消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