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林三酒和余渊正一人一边地扶起了清久留,所以当皮娜鼓足勇气,一咬牙将【联邦旗】披在身上发动了、变成奴隶以后,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门里此时能够接受自己的人,居然只剩下了人偶师。
即使林三酒描述出了夜空里的星河瀑布,脚下摇荡起伏的大海,创造出了如此壮阔浪漫的景象,也丝毫不能让人偶师看起来多半分人气、或有半点可亲——他站在海面上,远方海岸线上的灯火将他的侧影衬得更加凝黑单薄,反倒像是某种刚刚从漆黑海波里升起来的,会在幽暗之中吞噬海船与水手的妖魔。
十二界里有一个传闻是,他的皮衣都是用人皮做的。
皮娜心里转了什么念头,简直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了,此时她怀着几分希望、几分害怕,从人偶师的皮衣上,转向了林三酒。
然而此刻的林三酒,却一时分不出神来接收皮娜。
“如何?”她正小心地看着清久留的脸色,问道:“你感觉可以试一下吗?”
海浪摇曳时的星光投在清久留的面庞上,流转变幻,映得他仿佛是一个梦里的人。他好像已经将其他一切都刻意忘记了,只专注在大海本身上——这一点,林三酒倒是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
剥夺想象力的前提,是要让人慢慢淡忘相关的认知;假如一个人连副本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了,他自然也无法在想象中,将自己置于外部世界里。
清久留近乎谨慎地抬起脚,在波荡的海浪之间,踏出了第一步。
他曾经举过的“复健”例子,确实再合适也没有了:这样简简单单的一步,对他来说却似乎极困难耗力,甚至在一步踏下之后,他还因为海浪之下的水泥地面而微微吃了一惊。
“对,就这样换一边脚,继续往前走就好,”林三酒柔声鼓励道,抬头看了看远方的海岸线幻景,说:“一步步地跨过大海,往海岸线的方向走……”
直到清久留又迈出了第二步,她刚才被激发的、如同蜂群一样嗡嗡震颤着胸口的不安,才渐渐有了尘埃落定的趋势。
只要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他们就能——
就在这时,某种电子器件特有的声音忽然轻轻一响,令几乎所有人都朝皮娜投去了目光。后者显然也是一惊,手忙脚乱地将耳朵上的联络器拿下来,举在了空气里。
“皮娜?”
从联络器里漏出来了加嘉田的声音,幽幽地,仿佛一个等待后辈主动交代认错的家长。“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替我解答一下……你究竟是怎么才能在进化者不能彼此攻击的地方,受到攻击,变成了别人的财产呢?”
皮娜张了张嘴,却挤不出回答。
“你的位置离出口很近啊,”加嘉田继续慢慢地问道,“你站在出口好一会儿了,你在看什么呢?你怎么知道……那里是出口的?”
那個联络器,原来也是位置追踪装置?
一想到加嘉田随时都可能出现在门外,林三酒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立刻以气声向众人说了一句:“我们快走!”
元向西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着门外赌厅;即使艰难,清久留也咬着牙,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交迭;当人偶师也转过身的时候,林三酒急了,小声冲他叫了一句:“诶,你别走啊,皮娜,还有皮娜呢!”
皮娜一刻没被接收,就一刻不能挪动位置,此时站在门外看见众人动身,连脸都白了。
人偶师从眼角里扎过来的那一眼,简直就像是一阵刀锋似的冷风,能从骨头缝里切过去,将人冲击成一个空荡荡的冰凉骨架。
很显然,林三酒不值得他回应哪怕一个字,皮娜更不值得他抬一抬手;人偶师的步伐没有丝毫缓滞,转眼已经走到了众人最前方——只是从他身后蓦然扑出来的一股意识力,迅速划过林三酒的肩膀,一口就吞没了门外的皮娜。
皮娜仅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激灵一下反应过来了;意识力退去后,她一把将联络器丢在地上,使劲几脚将它踏成碎片,赶忙进了门,与大家一样踩在了海面上,匆匆朝人偶师身后追了上去。
当然,她追的主人其实不是人偶师。
“皮娜被大巫女接收了?”余渊显然也吃了一惊,“或许我该说……以大巫女的状态,原来也是可以接收奴隶的吗?”
正在专心行走的清久留,闻言忽然笑出了声,好像一时间连对抗副本的艰难都忘了。“她倒还是老样子,”他笑道:“别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变成她的了,何况这儿多了一个现成的奴隶?”
“啊,对,”林三酒也想起了被打包带走的礼包,“当年我们三个在酒店里给她当免费仆人,我还给她擦过鞋,那么多鞋……”
人偶师微微地一转头,把林三酒还没笑完的声音给掐断在了喉咙里。
“当仆人当成你们那样,还敢找人收费吗?”他声音低沉地扔下一句,转回了头:“……她说的。”
这会儿传话倒是又挺积极了。
众人一旦有了警觉、行动起来,在短短时间里就走得很远了;林三酒刚才描述出来的星空大海的范围,此时都已经快要到了头。她握着【描述的力量】,一边低声在清久留耳边继续描述着意识力星空,与在exod上朝外看见的漆黑宇宙,一边不断回头张望——因为对于清久留来说,走路依然是一个需要用心专注、反复强迫指挥的行为,所以他们三个是垫在最后的,直接暴露于追兵的目光下。
不知道是在她第几次回头的时候,林三酒看见了。
她原本以为一碰到自己就能使自己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加嘉田,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了;但是当她看清从恢复了水泥原貌的走廊深处里现身的人影时,她才意识到,她宁可来追的是加嘉田本人。
“快,我们快走!”林三酒扭头高声示警道:“后面追上来的是副本生物!”
“副本生物?”
没想到元向西反而一个急刹车停住了,仿佛一只站直了放风的土拨鼠,一双眼睛晶亮。“什么样的副本生物啊,我以前就觉得副本生物真的很有意思诶,可惜我没看过多——咿,这么丑!”
从远处理发师生物裂开的嘴里,遥遥传来了一句:“好没礼貌!你才丑!”
眼看元向西一副要冲过去让他们好好看清楚自己长相的样子,林三酒干脆把一股意识力甩了过去,拦腰就将他卷了起来,像放风筝一样拉着他往前跑;清久留仍身处于与副本的不断拉扯抗争之中,自然发挥不出平常的速度,也被余渊一把扛在了后背上,大步朝前疾奔起来。
“在哪里,”林三酒也顾不上描述了,一边跑一边问道:“大巫女的身体,在哪里?”
在疾奔的过程中,清久留忽然朝水泥走廊的天花板上抬起了头;下一刻,他高声喝道:“上面!从上面走!”
众人急急在水泥天花板下停住脚;在清久留的指点下,余渊迅速跃进半空,以肩膀撞开了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泥板——但是远方的副本生物们已经近得令人胆寒了。
一个口中、鼻子里、耳朵里都插着笛子的男人,奔跑起来时气流穿过笛子,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呜声,犹如实质一般地拍在了林三酒的皮肤上;理发师生物嘿然一笑,那一颗膨胀得与肩同宽的头颅,仿佛要原地无限裂开,一口吞下众人一样。
“让开,”
人偶师阴沉沉吐出来的这两个字,实际上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当林三酒听见他的命令时,恰好站在他身前的皮娜、元向西和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力量——两个大活人带一个死鬼,却像几块纸片垃圾一样没什么尊严地被重重扫到了一边去。
林三酒手忙脚乱之下,视野都成了碎片;她仓促之间瞥过的一眼里,恰好看见了人偶师独自迎上那一群副本生物的漆黑背影。
“当心——”她不由叫道。
“你们长相真是恶心得恰到好处,”人偶师阴阴沉沉,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我看了就不想做成人偶。”
在他说话的工夫里,每一个冲近了的副本生物,都像是迎面撞上了一道道无形的海啸;凶暴猛烈的气流以人偶师脚下为起点,仿佛要碾碎扫尽人世间一切能站立之物,呼啸着将前方的副本生物都冲了个七零八落,一时间走廊里远远飞出去了不知道多少个姿态扭曲的影子。
若是换成进化者,正中了这一击的话可能都没法再站起来了,可是在对上副本生物的时候,人偶师也不过是为他们多争取了短短十数秒的逃跑时间罢了——然而有了这一个喘息机会,对他们而言也就够了。
在水泥天花板之上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白雾迷蒙的野草地;一具又一具长方形的的影子,散落在白雾里。
“我……我见过这里,”林三酒喃喃地说,“我有一次空间跨越的时候……大巫女的身体,是不是在一具水晶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