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抓住的暴雨

“但是……怎么会呢?”

林三酒低着头,喃喃地说:“副本若要放出场景,自己必须在附近。我们明明一直跑在前面,那几个追着我们的副本也不会瞬移……再说,它们几个的场景也不像是一片空地。”

大巫女的感测能力很准,行事又可靠,没有几分把握,不会随便抓一个可能性就提出来……除非困住他们的,根本就不是刚才追逐着他们的副本。

“在我们跑的时候,前方有另一个副本在守株待兔?我们一头闯进了他的场景里?”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人偶师。

人偶师一直偏着头,好像如果正面直视林三酒的话,他就要染上什么毛病一样。“你问我干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仍只肯注视着远方:“你进了这个沼气池,不是挺宾至如归的吗?”

懂的词还不少。

林三酒假装听不见,继续说道:“另一点是,副本放出来的场景都是有空间大小限制的。比如我被困进去的杀戮旅馆,就很小,走到停车场边缘就出不去了。可是我们刚才走了那么远,也没碰到场景的边界,说明要么这里不是一个场景,要么这个场景相当大——啊!”

人偶师仿佛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还不得不再继续忍一忍似的,闭了闭眼睛,才慢慢问道:“……你脑子里的阴沟连上了?”

林三酒愣了几秒,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苦笑。“如果我们真的进入了副本场景,如果我猜的没错……困住我们的副本,恐怕是我们的老熟人。”

具有模仿能力,场景面积又极大的副本,她只能想到一个。

“迷惑大宫殿,”她低声说,“除了它,我想不到别的答案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身后追兵会忽然消失不见:一个是迷惑大宫殿可能将仿造环境包围住了他们,他们只是简单地看不见外界了;另一个可能是,那几个一心要将他们变成副本的副本,一旦见到他们马上要被其他副本解决掉了,或许也就鸣金收兵了。

这下还真是不好办了……她自己被困过一次,知道单靠他们二人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副本场景的钳制。

明明她身周仍旧是一望无际的大地,林三酒却觉得有几分喘不上来气了。

“除非有另一个副本愿意为了我们对它发起冲击……”她咬着指甲,满腹焦虑地说:“可是副本之间不起冲突,几乎是这个空间里的第一法则。再说谁会为了两个人类出头?”

她只要一想到人类被困久了,就会被副本慢慢“消化”,心脏都快沉进地里去了。或许还是先别说的好,没有理由白白叫人偶师跟着她一起担心忧虑……

想到这儿,林三酒又看了他一眼,不由一怔。

人偶师正在不慌不忙地整理身上羽毛,看起来简直不能离“担心忧虑”四个字更远了——但这还不是她怔住了的原因。

遥远的,极温地狱码头上的回忆,忽然仿佛急潮一样从她体内打了过去。

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时她躲在集装箱里,混在人群里,而他遥遥站在码头高台上,望着底下一大片进化者,就是这样一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色——带着点无趣的厌烦,又有一点即将施加折磨时的愉悦。

林三酒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次他又要动手了吗?但是附近空空荡荡,目标除了她还有谁?

“你知道那几个副本是如何让我开始副本化的吗?”人偶师垂着眼皮,紫血红的光泽像一汪色泽浓艳的染料池,黑睫毛如同小舟一般轻轻浮在其上。“你当然不知道,你光顾着给你的下水道口散味了。”

这是在烦她说话说多了?她怎么知道自己问了人偶师,他就会回答?林三酒颇有点不平地想。

“怎、怎么开始副本化的?”豪气在五脏六腑里转了一圈,出口时就变得十分配合老实了。

“哦,你倒是很有上进心,”人偶师的手从漆黑皮革上滑下来时,就忽然多出了一件全黑羽毛大氅,被他轻轻拎在手里,在地面上方来回摇曳着。“猿猴看见人操作电脑时,跟你现在的状态肯定差不多。”

林三酒挨了骂却眼睛一亮。“对啊,你的储物道具在身上!这么说来,你拿特殊物品就方便了——”

人偶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一挥,大氅在半空中挥洒出一片乌云,严严实实将他笼罩住了。

“这是什么物品?”林三酒仔细看着大氅问道。

“我的雨衣。”人偶师带着半个笑答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特殊物品改制了一下,以他的身高,这件连帽的羽毛大氅竟也快垂到脚面了。人偶师半张苍白的脸浮在一团鸦黑之中,唯有一绺湿发贴在面颊上,割裂了死气,泛出了更沉的幽暗。

要是能让他多跑几步就好了,林三酒一边想,一边问道:“有什么用?”

“遮雨。”

为什么要遮雨?还有,既然能拿出特殊物品,刚才怎么不拿出一个出来救命?

第一个问题也就罢了,第二个问题不软和一下,她是不好问出口的。正当林三酒要张嘴的时候,人偶师忽然从鸦黑羽毛之下慢慢地说:“我手上这件道具嘛……只装了我的衣服。”

什么意思?

“它难道不是特殊物品?”林三酒一怔,“可是你现在也不需要雨——”

“衣”字还没说出口,她所有的知觉都被轰然直砸下来的沉重雨幕给尽数击碎了。

阻止人偶师副本成型时那一场令人心悸的暴雨,再次于天地之间呼啸暴虐起来,上一刻与下一刻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也没有;像是冲没世界的末日洪水一样,暴雨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压住了她的眼睛,攥住了她的心脏。

在蓦然乍来的雨幕里,林三酒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站着、还是跌倒了;千头万绪一起激荡起来,只有她的震惊越发鲜明强烈了。在雨里,她高声喊道:“你——难道你——可以按自己心意变成副本了?”

“我知道我是怎么开始副本化的,”人偶师阴鸷而平淡的声音,刚开始的时候,好像一点也没受暴雨影响。“而大巫女帮我记住了这个过程。”

什么意思?大巫女可以帮他重启一次这个过程?

莫非是她刚才那一句“有副本冲击我们才能出去”,才让人偶师……

林三酒连站也站不稳了,不知多少问题从她脑海里呼啸而过,喊出声的却只是一团碎片:“可是——你难道是打算用自己——不行,你怎么知道这一次你不会——”

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清了,暴雨砸击着大地的隆隆沉响比刚才更重了;这一次人偶师大概是没听见,林三酒一边在雨里摸索着,一边又喊了几次,什么也没等来。

直到她的指尖分辨出了一片正急剧融化的漆黑时,她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人偶师的回答。

很轻,像雨幕还没击散的一片烟雾。

“不必告诉我,为什么你当时一直不松手,不走,我不想知道。”

即使在雨里,林三酒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似乎正随着砸落的暴雨而越来越淡,越来越散。

“我需要你做的,”人偶师的声音穿过雨幕,比雨,比皮革还要凉,被暴雨击打得波荡闪烁,流尽了温度。

“只是再抓住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