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风暴中得到了一口喘息的机会;过了一会儿,林三酒感觉自己麻痹的面皮渐渐恢复了知觉。神智重新聚拢时,她发觉一张厚重的金属制面具正贴在她的脸上,不带金属的冰凉,仍泛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如同从白日一路沉淀进黑夜中的残余阳光。
……真是太狼狈了。
她从斯巴安手臂中脱出来,拄着膝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双腿仍然颤抖得厉害,几乎摇摇欲坠;但他没有再伸手相助,只是静静地等着她恢复体力。
幸好林三酒现在身体虚弱,所以即使她一直有意垂着头,不去看斯巴安的脸,也不算太不自然。在面具狭窄的视野中,斯巴安的那双黑色战斗靴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真希望自己能从鞋子上看出他的情绪。
“……是什么?”
当她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稳时,斯巴安的嗓音突然低低地响了起来。他对女性的态度一向充满温柔,此刻这个问题听上去也十分轻缓柔和——即使它已经令林三酒的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
空气里难捱地安静了一会儿。
她不能对这个问题装傻……林三酒很清楚他问的是什么,斯巴安也知道她清楚。
顿了几秒,她叹了口气:“是波西米亚。”
金发男人没有吭声,但她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的重量。他在等着自己继续解释下去。
“每一个房间内,都有能够与莎莱斯沟通的声控广播系统。”
让她被任何一个人救下都行,却偏偏是斯巴安。林三酒心里像是有几股绳子狠狠地拧绞在一起似的,硬硬沉沉地硌在胸口里——这叫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了。
“你的房间里……广播系统的音量被调得很小,虽然不至于听不见。”她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不过因为exod里常常会响起广播音,我觉得在你听过几次以后,应该就习惯于这种白噪音了,不会对它再产生警觉了。”
斯巴安从嗓子里沉沉地“嗯”了一声。他的思维敏捷,听到这儿大概已经明白了她那一个小小的诡计;不过林三酒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好像这样就减轻一点儿她的负罪感:“在你去休息以后,我让波西米亚进了控制室。从那儿的广播频道所发出的声音,可以有选择性地传达给飞船不同的区域……比如你的房间。她选了一篇中世纪的诗,然后能力就生效了。你别怪她,是我让她这么干的。”
没有一个进化者——更别提斯巴安这种级别的进化者——会仅仅因为劳累,就几近昏迷般地一口气沉睡近两天,尽管他身上也多少带了些伤。
不管这是不是林三酒的本意,事实上,她都利用了斯巴安身上的伤。正因为这一点,波西米亚的【吟游诗人】才会一击即中,而且还将效果一直维持了这么长时间。
答完了第一个“怎么办到的”,接下来第二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林三酒紧紧闭了闭眼睛,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才好。斯巴安对她帮助良多,她实在不愿意对他撒谎;但是她也不能——或者说,不敢——将她的猜测告诉他。
然而当斯巴安再次开口时,她听见的却不是“为什么”。
“……白噪音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他缓缓地说,嗓音中有某种东西令她抬起了头:“但它很多余。”
遥远的手电光像雾气一样弥漫在斯巴安身后的天边,只有浅浅的光描摹出了他的轮廓;他细碎的金发蓬松地飘浮在光雾里,几近透明。
“我在你身边时,从来没有戒备过你。”
此时此刻,林三酒只能望着他——刚才绞尽脑汁想要怎么回答他的努力,一瞬间全流逝得干干净净。
“……以后也不会。”
几乎像是在安慰她似的,斯巴安低哑的嗓音缓缓地流进了夜里。
这几个字确确实实地叫林三酒吃了一惊,甚至叫她脑海中都空白了那么一瞬间。
“为什么?”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斯巴安低低地抽了一口气,似乎呼吸也开始有点费劲了。他压下去一声喘息,问道:“你不知道我的进化能力是什么吧?”
林三酒摇了摇头,意识到他不能这样什么防护也没有地站在力场中央——即使是斯巴安也不行。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自然而然地把她脸上面具给调整了一下位置。随即他从自己耳朵上摘下了一个小东西,再张口时就换了另一种语言——只是他语速很快,在仓促之间她只听清楚了一半:“……foreverynuteishareorsethanownfate.iwaskissedbyacurse,yousee.”
听见了,却没能完全听懂。但不等林三酒再问,斯巴安已经转过了身去,重新戴上了那只小东西。很显然他不会再继续往下说了——她默默回想了两遍,寄望于潜意识能够将那几句话记下来,随后问道:“你也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让你昏睡过去吗?”
“你认为最好不告诉我的事情,恐怕也是我最好不要知道的。”斯巴安答得很快,好像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他从远处高墙般的大门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林三酒:“……如果那是一件会让我们二人兵戎相见的事,我宁可不知道。”
像是卸下去了一个负担,却被垒上了如山的压力。林三酒想了想,竟不由失笑了:“我知道了。那么我们还是一样要去兵工厂吗?”
“当然。”斯巴安转过身,远方的光雾在他鼻梁上映亮了一条笔直的线。他的一切五官细节都被昏暗模糊了,却反而更像是森林深处的神灵一般慑人:“这一次,我来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