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仍旧选择去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夕阳发呆。回到家里之后,当我正在准备晚餐时,美咲回来了。我反射性地看了一眼青蛙形状的时钟,时间已经接近七点。
“店要关门之前突然涌进一大堆客人,收银机前面排起了长龙。”她脱下夹克,挂在衣架上。
“不是一直都排长龙的吗,你为什么不干脆先回家呢?”我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她的肚子。毕竟她也算是一名孕妇了。
美咲在超级市场担任兼职店员。那家店只有两台收银机,店面也很小,但现今食品贩卖店的数量大减,因此这家仍在营业的超市算是相当宝贵的存在。
基本上,农家或养鸡业者也有一大半因为逃命、歇业或死亡而消失了,店家要寻找货源相当困难,而且商店往往会成为抢劫的目标,因此很难经营下去。
然而,美咲打工的超级市场却在这样的困境中持续经营。当街上的佐伯米店终于宣告结束营业,居民们纷纷做好了“这下子会买不到食物”的心理准备的时候,这家超市却突然重新开张了。店长或许是敏锐地察觉到街上的气氛变得和缓许多了,因此挺身而出,宣称“这种时候开店才是真正的生意人”。
“店长这个人,”美咲说,“不知道应该说是出于气概还是自尊,总之他很容易为这种事情燃起热血、充满使命感,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任务。”她的语调中,无奈与称赞的成分各占一半。
“听起来还真像正义使者。”我纯粹地感到佩服。
“他本人似乎也以此自居。店长很喜欢超人或英雄之类的角色,还自称为队长。”
“队长?”这个称呼还真是莫名其妙。
“‘队长’这个称呼听起来很威风,所以他大概觉得这是尊称吧?他这个人原则上是个好人,所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说实在的,他应该算是个怪叔叔。而且他还称呼客人为‘民众’,也许他正是以拯救民众的队长自居。”
“他自己还不是民众之一?”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美咲笑着更正我:“他不是民众,是队长。”
在美咲换家居服的同时,我将碗盘一一搬到餐桌上。两个碗、盛了昨晚煮的鰤鱼白萝卜的两个盘子、两个汤盘,还有两双筷子。
自从辞去工作之后,家事就由我来负责。我煮的菜说好听一点是男人的料理,事实上只是偷工减料、乱七八糟的料理。我顶多是把家中的食物加热煮熟或烤熟,调味则只有盐巴或酱油。因此虽然每天用的材料和烹调方式都不同,厨房里却总是弥漫着同样的气味。
“那么,决定了吗?”吃完饭后,美咲挥舞着筷子问我。
“啊?”
“富士夫,你的决定是?”她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看她一副早就知道答案的表情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但我还是只能老实回答:“我还在考虑。”
“还好。”美咲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还好?”
“因为,富士夫如果现在立刻做出决定,那就太不像你的作风了,那就没意思了。”
两人洗完碗盘后,便把黑白棋的棋盘放到餐桌上准备下棋。这是我们最近每天固定的活动,也可说是我们家最新的流行。总之,饭后就是要下黑白棋。
我很喜欢黑白棋。其他的游戏,包括围棋、麻将或象棋都无法吸引我,唯独黑白棋让我无法抵抗它的魅力。听到我这么说,美咲就将其分析为“一定是因为选择项少的关系”。玩麻将必须选择要丢哪一张牌、要不要吃碰杠、要不要叫胡等等,必须要进行各种选择;下象棋必须选择要移动哪一颗棋子,赢棋的策略也千变万化;至于围棋,则在棋盘上任何位置都可以下棋。相较之下,黑白棋的选择就少很多。棋子只有黑白两色,一旦下了棋子就无法移动,而且只能下在可以翻转对方棋子的位置,不用计算分数,游戏规则亦相当单纯。
“我看你就是因为这点才会喜欢黑白棋。”
“你的观察真是敏锐。”
我们这一个月的战绩几乎完全相同。根据美咲在手册上记录的成绩,她的胜率稍稍高一点。
“真安静。”
美咲边说边一口气把我的三颗黑子翻转过来。叩、叩、叩,我看着自己的棋子变成敌方的颜色,心中也觉得四周好安静。
直到一年前——不,直到半年前,只要一到夜里就会听到街上处处传来人们的叫声。看着天色变暗,或许会让人们更感受到“眼前一片黑暗”的绝望感吧。随着夜晚渐渐变深,街头的地面仿佛蒸散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忧郁气息,并不时传来女人受到袭击的惨叫声、驱逐侵入者的打斗声以及悲叹世局的口角声。
然而,现在却一片静寂。当窗帘拉上,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只有这栋公寓的这个房间孤悬在半空中,飘浮在夜空中俯瞰城镇,轻飘飘地摇晃着。也因此才听不到街上的声音,只听得到下黑白棋的声音——我几乎如此幻想。街上之所以会如此安静,或许还因为交通堵塞造成的车阵噪音消失了。想要迁移的人早已迁移完毕,剩下的都是已经放弃迁移的居民。
“说来也很奇怪。”我下了黑棋,边翻转美咲的白棋边开口说,“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中,让我觉得等待我们的一定是幸福的未来。”
“不对,你再仔细竖起耳朵听听看。”美咲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
我靠近窗帘,竖起耳朵倾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呀。”
“你没有听到小行星接近的声音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在回答的同时感觉胃部一阵紧缩。
真不敢相信,当我和妻子在下黑白棋的这段时间,小行星正以秒速二十公里或三十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不禁感到有些害怕,但不是因为害怕小行星。
“美咲,你有什么看法?”我以探询的口吻问到。
“那边的角落被拿走会损失惨重。”她指着我在黑白棋棋盘右侧角落置放的黑棋。
“我不是指棋局,是关于孩子的事。”
“我就知道。”她直视着我这么说。
不知是否因为我太多心了,总觉得她嘴角的皱纹显得格外明显。美咲虽然已经三十四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常常被误以为是二十几岁,体型也没有多余的脂肪。然而此时我才感觉到,她的确在变老,眼角也开始出现细微的皱纹。
“我完全没想到会有小孩。”我尽量用开朗的声音说,“那个医生真是个庸医。”
“他只是说可能性很低,所以不算是说谎。只是我们自己老早放弃了。”
“我真的已经放弃了。”我叹一口气,“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忘了?你是指避孕吗?”
“我甚至忘记只要发生性关系就有可能怀孕。”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言。十年前我们还在讨论要生男孩还是女孩,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我甚至也忘记我们曾经想过要生小孩。我和美咲大概都不自觉地避免向对方提起孩子或生产的问题吧。
“生气了吗?”美咲弯下脖子,看着自己的腹部。
“生气?”我反问,不过我也知道她的意思。
的确,胎儿或许真的是在生气吧?我们毫无计划、毫不负责、毫无知觉地制造出这个生命,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会忿忿不平地说:“你们自己不小心怀孕了,别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这孩子有生气的权力。”我老实说出心里的感想,甚至觉得有些恐惧。
“照一般常识来看,大概不应该生下这孩子吧。”美咲歪着头说,“再过三年世界就要结束了。”美咲看了看贴在书柜旁的月历,“只能活到三岁,感觉实在有些残忍。”
残忍?真是如此吗?我不禁感到烦恼:“也许吧。”
“不管有没有把他生下来,这孩子大概都会生气吧?”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只是,”我说出自己从昨晚就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如果没事呢?”
“什么?”美咲瞬间停止了动作,“你是指,小行星不会掉下来吗?”
“嗯。即使掉下来,或许仍有其他方式可以幸免于难。这样一来,搞不好就会后悔,说当时应该把孩子生下来。”
我虽然这么说,心中仍不免自问:“怎么可能会有得救的方式?”我想得到的解决途径都已经有人尝试过了。各国政府都绞尽脑汁,在举行隆重仪式之后发射了核武器,也开始建造避难所,然而这些方法似乎都没有太大的作用。当然,也可能是没有人想要通知像我这样的市井小民,但我实在看不出情势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现实并没有办法像电影演的那样。电影中的演员只是在演戏,然而现实中的政治家却都真的已经恐惧万分。
“怎么可能会后悔呢?”美咲笑着说,“能躲过小行星坠落的灾难就已值得庆幸了。我们两个一定会抱在一起庆贺,以后再想办法生孩子就行。”
“说得也对。”我点点头,但并未真的被说服,“可是啊,”我仍旧无法释怀,“我们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怀孕呢。”
“下次不见得也要等十年啊。我听人说过,只要怀孕一次,以后就会比较容易怀孕。”
“但是,也可能今后都无法再怀孕了。”
“那就算了。”美咲的态度很轻松,“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孩子,仍旧过得很快乐,今后继续维持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啊。”
“我也这么想。”
“但是你并没有真的认同。”
“我觉得这好像是一项考验。”我把视线移回黑白棋盘上,“咦?现在轮到谁了?”我确认道。“到你了。”美咲指着我说,于是我就下了黑棋,吃掉两颗白子。
“你说的考验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如果我们放弃孩子,或许代表我们接受了小行星要冲撞地球的事实。也许有人在某处观察我们,看到我们放弃便决定让小行星撞上地球。”
“有人?你是指谁?”
“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在远处观察着我们的某种存在。”
“像是上帝?”
“总之不会是三丁目的山田先生。总而言之,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相反的,如果我们决定要生下孩子的话……”
“小行星就不会撞上来?”
“或许吧。”
“这种看法未免太宗教了吧?”
“嗯……”我呻吟一声,交叉起双手,“这样也算宗教吗?”我不太清楚其中的区别,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知宗教何时变成了非难的字眼。
“可是,如果生下孩子,三年后小行星还是撞上地球呢?难道你想随便应付一句‘原来是我想太多了’?”
“这样会很不负责任吗?”
“不会,我觉得没关系吧。”美咲真的很宽容,不论我提出什么意见,她都不会嫌弃,总是认真地回答我。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她很蠢的问题:“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她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富士夫虽然优柔寡断,但其实都知道应该要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听了感动得要哭,心想:你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想生下孩子啰?”美咲直视着我的眼睛问。
“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并没有说,即使我有再多时间也无法下定决心,只是补充说:“我很想继续等下去,但这是有时间限制的。”
她说得没错。如果决定要拿掉孩子,就不能悠闲地一直等下去。
棋局重新开始。下到一半时,美咲提议说:“干脆这样吧,如果这盘棋我赢了就生孩子,如果我输了就不要生,你看怎样?”
“我才不要这样。”
“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