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蒙夜色中,元叶手中所托玉令并不清晰,宋烟烟也只看去一眼,便垂眸默立。
她未曾抬手相接,元叶竟也就一直托呈着。
宋烟烟终是不忍,后退半步,低声回道:“不必了。”
元叶闻言,急着跟前半步,续道:“世子交代,此令送还予宋姑娘,并令我转告,他此前所诺,往后仍旧作数。”
元叶此话,好似一记轻锤,令宋烟烟心头微震,掌心仿还能觉了,那日自他手中接过玉令时的温度。
只下一刻,她闭目凝神,紧握起拳,深深呼吸,寻回了平静。
“不必了。”
宋烟烟退回院中,双手用力,“砰”一声关上院门。
她从未如此用力关门,好似指望着这把力气,关了院门,也再替她将心头的门关紧一些。
可回房躺卧于床,却久久无法入眠,想到周辙傍晚于院前相问之语,一时又觉相愧。
近几日里所有的烦杂心绪并着当年爹爹之事似有若无的隐情,致她整夜翻覆,直至天边再起鱼肚白,她干脆坐起了身。
萧京墨院外,元叶正翘首张望着,神情看似颇为焦急。
未再犹豫,宋烟烟径直至院门口相告:“世子可在院中?劳烦通告,寻世子有要事。”
元叶却只怔怔望着她,无有回音。
侍卫当是见元叶未拦,亦未相阻,她于是咬牙踏上那鹅软石道,果见书房中灯火透亮。
宋烟烟近前敲门数下,静待许久,全无回音。
凌晨霜落寒冻,往常她且爱闻的院内草木香气,此刻都因了低温而觉刺鼻。
宋烟烟于门外候立颇久,双手拢了自己。
“莫非不在书房?”
面门而立,宋烟烟口中不自觉喃了句。
她回头往院门张望而去,欲起步再询元叶之时,书房门乍然开启。
她闻声回首,于朝阳升起时的第一缕灿光之中,见萧京墨往日挺拔傲然的身姿,立于门后。
却……似有些微憔悴。
宋烟烟急急垂首避开他视线,闻他往日清冽嗓音,极显了嘶哑:“外间凉,进来。”
她见萧京墨转身回至桌案后,紧闭了眼,一手撑额,一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宋烟烟进门后许久,仍是默然。昨夜晚间满心转着的那些话,于嘴边兜兜转转,却始终未能出口。
深秋清晨凉冷的寂静中,宋烟烟余光见萧京墨凤眸睁启,却是满布血丝。
急急低头,逼迫自己将视线凝注于案前地面,宋烟烟低声道:“世子福安,清早求见是为……”
“为何不接玉令?”萧京墨哑然之声,打断了宋烟烟话语。
宋烟烟一时语塞,鼻头微酸,稍偏了头未有应声。
“过来。”萧京墨沉哑道。
宋烟烟步下未有所动,只一会子,又听得萧京墨之言:“如今诸事皆顺了你意,这般姿态又是何故?!”
宋烟烟望着地面的视线,一瞬又被泪雾朦去,她用力眨着眼,望心头与双眼同得清明。
原来,他竟觉,仅听怡翠一言就将她许给周辙,便是顺了她意?
晨风自房门涌入,宋烟烟不自觉轻颤了下,只她此时再难分清,究竟是身子冷些,还是心头更冷些。
下一瞬,萧京墨大掌紧握了她臂,将她拽至桌案旁。
手中又被塞入那枚玉令,宋烟烟不知何来的勇气与力气,突地挣了起来。
玉令被甩脱于地,裂为数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究竟要如何?”萧京墨血红的凤眸灼然瞪视于她,“你以为,仅凭周辙之力,日后便能护得你周全?”
周全?
他要她的周全何用?
为哪日得他心念的手札?
为哪日太子或燕王府有需,用得她这双手?
“民女早就同世子说过,不愿议亲,今日特来请世子收回成命,免给他人平添烦扰。”
言语间,她仍挣着被他抓握的手臂。
“不愿嫁于周辙?你成日里蝇营狗苟,多方奉迎,左不过为留于王府。你既心仪于他,嫁了他亦可留在王府,难道不是你所愿?”
宋烟烟闭目,躲了他逼人的视线。
“我何曾说过心仪周辙!”
宋烟烟愈发剧烈地挣着手,萧京墨却突地松了她臂。
她一瞬得了自由,方揉着臂膀酸疼之处,又被萧京墨两指捏抬了下颚,被迫对视于他双眸。
指腹长年握剑而起的薄茧,于她肌肤落下刺痛之感。下一刻,萧京墨鼻息骤近,血红眸子中翻涌的心绪,她全不得解。
“你自个儿口口声声欢喜人家,又紧着送这送那,如今却不愿相嫁,是嫌他身份低微?”
温热鼻息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随他话语袭于她面庞。可这一瞬,宋烟烟却只觉了无比的愤然。
“莫不成……”萧京墨语气倏然沉落,轻嗤道,“想当世子妃?”
“你……”
在他萧京墨的眼中,她究竟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
宋烟烟一时羞恼,急切之下,双手抓了他掌,拉拽而下。
而后,垂首向他腕间咬去。
她这一口,咬得极尽了力,好似要将这数年时光错付的慕艾之情,错认的无私恩情,都一并还报于他。
可她从来都清晰知晓,她那些丝缕纠缠的情意,最终将是一场空念,又何曾有过一丝妄念?
“请世子安心,民女从未有过这般念头。”
松口之际,话语亦脱口而出,宋烟烟双手用力推他臂。多年习武之人,却不知为何,似虚弱已极,在她那点子力气下,连着后退了几步。
宋烟烟顺势夺门而去,屋外朝阳金光灿灿,她恍然忆起那年马背之上等待着她去为爹爹扫墓的少年身姿。
那时未曾望清的面容,如今又何能望得?
半月后,宋烟烟休沐之日,赵元欢取了三间宅院图纸至别院,供宋烟烟及江柚凝挑选。
宋烟烟虽仍心有迟疑,却到底细选了一赵府侧门边的简约小院,又自江柚凝处取了银两,硬塞于赵元欢。
赵元欢办事风风火火,七日后,便将房契送至别院。
“既都购置了,便再简易布置下。毕竟……是自己的家。”宋烟烟喃念着。
初冬午后,两道身着夹袄的秀丽身影,于长街店铺之内兜转,不多时便置了一堆物什。
赵元欢并不客气,将大件的全扔给周予衡去提,轻便些的交予丫环拿着。
时辰稍晚,二人正琢磨着折返回院,却于一家绸缎行外,遇着了燕王府管事。
宋烟烟礼貌招呼了声。
管事携几名家丁,正往马车上装载着绸缎布匹,见着宋烟烟,嘴角咧笑叨念着:“世子这许多年与王爷王妃犟着不愿娶亲,如今终于松口要择亲,虽则我们也跟着高兴,但这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也是繁杂。”
“择亲?”赵元欢讶然接了句,而后紧着望了眼宋烟烟面色。
宋烟烟面无异色,回望赵元欢,唇角轻扯了下。
回至别院,宋烟烟于房内小窗前静坐许久,赵元欢忧她心伤,只于旁安静伴着。
待夕阳映得小窗一片暖红,宋烟烟笃然道:“天色将暗,元欢早些回吧。下个休沐日,我同娘亲搬去新宅居住。”
“嗯?”宋烟烟乍然想开了的模样,令赵元欢反应不及。
“这几日得空,我就去同王爷、王妃说明。”
下意识捏握着铜片的手,愈发紧了些。
但宋烟烟自知,此刻她心头所触,已远无那许多幽怨愁思了。
三日后,宋烟烟郑重同燕王、燕王妃说明了新居所在。
被问及为何欲搬离别院,宋烟烟未有迟疑,只确然答道,欲与赵家小姐相伴。
她于厅中跪落,伏首而拜,言辞恳切:“王府大恩,烟烟此生都将铭记于心。今日虽搬离别院,但他日王府有需,烟烟定不推辞,必当全力而为。”
燕王妃面色阴郁,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则眸色沉沉,深望于宋烟烟。良久,点头应允。
“你如今已于礼部领职,当有自立之能了。好生照顾你娘,若然外间遇着事儿不得解,记着回王府相告。”
宋烟烟再叩首言谢,起身而退。
外间阴云渐浓,空中渐落雪花。
又是一个冬日……
宋烟烟伸掌,任细密洁白的绒花落于掌心,又被余温慢慢化去。
望她与娘亲,往后余生,再不必历雪夜丧幡之寒。
她即将搬离别院之事,很快传至燕王府几位公子耳中。
萧京朗颇为不舍,领着萧京煊、萧京安于乔迁前夜,至别院告别。
“本该明日来相帮的,奈何为大哥择亲之事,母妃明日于府中设下梅宴,我等未必能跑得开。”萧京朗憾道,“若能钻了空,我必要来相送!”
宋烟烟垂眸片刻,福礼回道:“烟烟多谢诸位公子多年照拂。”
“烟烟,确然不能再晚一两日?”萧京安犹豫颇久,终开口问道。
宋烟烟不明所以,只回道:“既已定了,早一日、晚一日也无甚区别。”
“可大哥他……因军员裁涣,被困于军中无得出,明日晚间方能……”
宋烟烟未再接言,众人见江柚凝面露疲色,也皆告别离去。
虽在别院居住五年多,可来时一身孑然,如今家什行礼亦也简单。
夜间无眠,宋烟烟于柜前,久久凝视着柜中那一沓已然泛黄的佛经。
佛经旁,静躺着她誊默的手札。
自不必带走了,留于此间亦无意。
宋烟烟于院中雪地置了铜盆,将佛经点燃,飞凤字迹,一页页被火舌吞没。
她想,一同燃去的,还应当有她这几年的无为心念。
紧捏着的手札,最终被她带回,仍自放回了柜中。
他有所需,便权当作还报恩情罢了。
翌日傍晚,寒风瑟瑟。
方从军中赶回的萧京墨,匆换衣物,斥退了苏念安前来引他去梅宴的丫环,紧着步子往别院行去。
院门仍如往常般紧闭着,他握着木匣的手紧了紧,另一手执起铜环,规律敲击了几下。
久无回音。
可分明时辰已晚,她便是未休沐,也早该下工回得院中了。
况,江姨也该在院中。
“世子……”
元叶匆忙从后追来,满脸难色,言语吞吐。
“世子,奴才托人传去军中信笺,您……未曾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