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正厅宽敞透亮,此时门扇大开,秋风徐入。
宋烟烟觉察了江柚凝异样,担忧她身子不适,忙凑近一步,展臂挽了她。
而后,宋烟烟见江柚凝拧眉思忖片刻,听闻她平日虚弱的话音里,隐隐透了丝坚定:“谢王爷王妃关爱挂心,只烟烟一介民女,虽说曾受宫里贵人抬爱嘉奖过,却到底只一匠人,又哪里能配得上这般高门贵第呢?”
苏念安闻言,捏着帕子的右手猛然下挥,眉眼间突起几分凌厉,但只须臾便又敛了神色,缓缓回座。
宋烟烟母女见苏念安此态,自知她恐是心有不满了。
毕竟是她姐妹家的孩子,又是侯府嫡子,他对宋烟烟瞧上了眼,那也得侯府足够开明、燕王府再抬些宋烟烟身份,才勉强配得上。
江柚凝那番话,虽则明面是谦词,但实则显是拒绝,燕王同燕王妃自是听明白了。
苏念安兀自饮茶不语,萧泽沛深望了眼宋烟烟,浑厚嗓音徐徐道:“宋夫人,你同烟烟相伴相持多年,你的心情本王亦能理解。但烟烟既已到了这年纪,婚嫁之事总也躲不过的。与盲婚哑嫁相比,嫁入宸阳侯府,于烟烟余生是最有保障的。”
萧泽沛见宋烟烟仍无所动,只紧抿着唇僵立着,倒是江柚凝面色稍缓,便续道:“宸阳侯府那孩子,也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人品才学绝无差池。两家本也往来甚密,烟烟嫁去侯府,本王及念安也能多顾得她些。”
萧泽沛话语诚恳,态度谦和,江柚凝虽心中仍觉赵家稳妥,面上竟也稍有松动。但此前宋烟烟于亲事的态度仍令她忧心,故右手抚上宋烟烟搀着她的手,低头探看宋烟烟的态度。
宋烟烟抬起微染血丝的眸子,定定望了江柚凝片刻。突地向萧泽沛、苏念安福了身子,而后定然道:“烟烟多谢王爷、王妃挂爱,但烟烟已同娘亲说过,身受燕王府大恩未报,烟烟不想嫁,只愿能一生安心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你这孩子……”
那日,燕王和燕王妃见宋烟烟态度坚决、语气笃定,倒未再多言,只令母女俩回别院好生再思量思量。
秋色渐深,宋烟烟房里豢养着的白兔,瑟缩于笼中角落。长长的绒耳紧贴于背脊,红宝石般的眼睛随它的身子一并轻颤着。
宋烟烟自柜中取来旧时一件素色袄子衣物,简单裁剪,为它缝制了一个温暖的小窝。
她将小窝置于笼中,轻手轻脚抱了白兔入窝,而后轻轻于它背上抚着:“这是你的家,在家里,是定不会冻着的。”
好一阵,白兔应是觉了温暖,长耳逐渐又竖起。宋烟烟见之扬起了唇角,轻喃了句:“冻着了,也无大碍的。只要有个自己的家,慢慢就会暖起来。”
白兔很快在舒适的新窝中趴卧着,闭眼安然睡去。
宋烟烟起身轻倚于床头阑干处,食指于那一挂平安扣串成的风铃上轻拨了下,清脆的铜铃声溢满了整间房。
好一会子,待铜铃声渐息,她自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掌心,定定凝视许久。
是那枚,萧京墨留于冰面,于绝望的风雪冻寒之中,牵引着她来到此处的,燕王府铜令。
三日后傍晚,燕王妃苏念安领着怡翠并几名家丁,抬了三个礼箱进别院。
挥手命人将礼箱置于院中,苏念安淡淡瞥了出门相迎、问安的江柚凝和宋烟烟。
江柚凝、宋烟烟不明所以,稍显了迷茫。
苏念安轻抬手腕,由怡翠扶着,行至二人身前。一身深紫绣金夹袄,在秋日斜阳照耀下,令宋烟烟觉得刺目非常。
宋烟烟扶着江柚凝于廊下静立,双眸微垂,静听着苏念安微冷话语:“柚凝,这是今晨宁远侯府送来的礼,为的也是探得烟烟亲事。你须得知,只要烟烟亲事一日未定,这般的事儿便不会停。”
苏念安话语中且露了不耐,令宋烟烟搀着江柚凝的手稍紧了紧。可更令宋烟烟觉了紧张的,却是她话中隐含之意。
宋烟烟不自觉抬眸,惑然望向苏念安。
却听苏念安轻蔑笑了声,续道:“你道为何突得有这许多望门贵府相中烟烟?这满京城多少容姿昳丽、才貌皆备的高门贵女,难道便比不得烟烟?”
江柚凝稍蹙眉,局促地挪了挪脚,轻声回道:“王妃,这也正是柚凝不解之处。”
“那我便实话同你们说了,这几日里,除了宸阳侯府那孩子,其余恐都是某些人授意而来。只要烟烟亲事一日未定,她便不会停了这些事儿,你们且等着吧。”
“这……”
江柚凝这头尚疑惑着,宋烟烟却似醍醐灌顶般,突地清明了。
她恍然忆起,三皇子府花宴那晚,萧京墨于院门处同她说的那话。
“三皇子与谢贵妃,谋求甚多,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
宋烟烟此前只觉,三皇子与谢贵妃显欲拉拢于她,定是因了欲利用她所掌妆佛之术。即便再有些别的心思,顶多不过是如取悦于太后、圣上之类。
可如今,这般阵仗……
似如豪门贵阀之间联姻求利之举,竟也用在了她一介民女之身。
“再予你们一夜时间,若然无有回音,我这头就替你们应了宸阳侯府了。”冷硬话语出口,院内尬然静默了一阵。
苏念安见宋烟烟母女二人低头默然,又咳了声,清了嗓子,缓下语气道:“我早知你们也同赵家有所往来,但赵家门第与侯府又如何能比得?王爷那日也已说得透彻,烟烟嫁于宸阳侯府,便如未出咱燕王府的门,燕王府自能顾着她。”
苏念安这一连串的话语,将宋烟烟思绪拉回,又令她陷入了赵母来探亲事那日的惶恐不安之中。
她整个人微微颤着,只顾于江柚凝在旁,勉力强撑着,可那双桃花眼中蓄着的泪珠,几乎便要滑落。
苏念安瞥了眼宋烟烟此态,跨前一步,于宋烟烟身前轻念了句:“烟烟断然不肯议亲,莫不是心头装了什么不该装的人吧?”
宋烟烟倏地大睁了眼,松了搀着江柚凝的手,慌张后退了半步,于苏念安突露凌厉的眼神之中,急切而剧烈地,摇着头。
那夜晚膳后,许是因了心事过重,愁思又深,江柚凝病容渐起,咳得愈发厉害。
宋烟烟慌了神,欲往王府延请医官来诊,却被江柚凝拉住了手。
“烟烟,娘亲无大碍的,左不过心头愁着事儿罢了。”深秋之夜,江柚凝枯瘦冰凉的手,于宋烟烟手背轻抚着,“烟烟同娘亲说说,烟烟心里头,怎想呢?”
宋烟烟却仍是垂首默立,沉默许久,缓缓再喃了那句:“烟烟不想嫁,烟烟只愿能一生安心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自江柚凝第一次向她提起赵家之事,宋烟烟便于心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一句。
她欲令自个儿确然相信,这便是她心中所求的所有,这便是最真的、唯一的真相。
如此,他人才能信她。
“哎,今日王妃之言,烟烟亦听得了。若然烟烟不愿卷入这些无畏的权伐斗争,确需得尽早定夺。”她冰凉无温的拇指,于宋烟烟眼角拂去一滴泪,“女儿家,总得有个归宿。只有烟烟成了家,娘亲才能心安,他日……才好向你爹爹有个交代。”
“娘亲!”宋烟烟急切挥去了江柚凝手,伸臂紧搂了她,将泪水濡湿的面庞深埋于江柚凝颈间,“只要娘亲与烟烟在一块儿,烟烟就有家。”
晚间秋雨突至,寒意骤增。
宋烟烟于哗然雨声中久久无法入眠,突闻江柚凝房中传来咳嗽之声,急急起身,为她加盖了一床被褥。
推门而出,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傍晚苏念安那话。
“再予你们一夜时间,若然无有回音,我这头就替你们应了宸阳侯府了。”
“烟烟断然不肯议亲,莫不是心头装了什么不该装的人吧?”
心头惶恐愈盛,宋烟烟以湿帕净面,洗净满脸泪痕。而后着衣挽发,提起油纸伞,自后门进了王府。
雨夜深深,王府廊道幽暗,宋烟烟走得急促,裙摆被不知是地上溅起的或是空中飘落的水汽沾湿,紧贴于腿上。到得萧京墨院外时,且显了丝狼狈。
她前阵虽常于萧京墨院中往来,但值守侍卫见她深夜冒雨前来,仍觉了诧异,惊讶道:“宋姑娘?”
宋烟烟正犹疑着该如何开口,旁侧行来一队穿着蓑笠的巡逻侍卫,为首的正是王府侍卫长周辙。
周辙于院外灯笼微光中,见着宋烟烟满面愁容,示意大队先行,自个儿到宋烟烟跟前,关怀了句:“宋姑娘深夜冒雨入府,可是今日气温骤降,宋夫人又有不适?”
雨帘模糊了幽暗视线,宋烟烟细望了一阵,才认出蓑帽下周辙面庞,忙回了句:“劳周大哥挂怀,娘亲无碍。”
周辙点头,追问了句:“可有需周某相协之事?”
“多谢周大哥,烟烟无事,别误了你巡逻值岗。”宋烟烟欠了欠身,感激回道。
待周辙走远,她又静立了一阵,方从怀中取了玉质令牌,呈予侍卫:“劳烦大哥同传,我寻元叶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