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烟烟终是未解苏念安之意,但苏念安既未言语,她更无置喙余地。
只得用了七日,将那莲座修缮一新。虽则犹豫过,到底仍是费了一番心思,修补之外,以极细镶银漆线,在莲瓣内勾画出若隐若现的纹理。
宫中派来取莲座之人,是位年岁尚轻的公公。他开盖检视了番宋烟烟手捧的紫檀木盒,恭谨接过。
而后,眼神示意身后跟随之人,将一靛底蓝云纹食盒递予宋烟烟。
宋烟烟心下未解,一时惶恐,直待苏念安点头示意,才轻舒了口气,双手接过。
“贵妃娘娘特赐,答谢宋姑娘修缮莲座。”那公公留下此言,又向苏念安行礼告退,恭敬捧着紫檀木盒出了府。
忐忑不安回至别院,宋烟烟将那食盒置于桌案。良久,才掀起第一层盒盖,见其间整整齐齐码放着六枚金锭。
食盒赐金,皇家厚恩。
竟……仅为一莲座?
可她并不愿投于何人门下。
“娘亲,烟烟只愿同爹爹一般,守心谨行。”
那夜晚间,宋烟烟又于凛然梦魇之中,历了满目丧幡之惧。
惊蛰前夕,春雷萌动,万物渐苏。
萧京朗生辰前日,特提了一篮子贡果至别院。那果子红润清甜,脆爽可口,听闻是陇右节度使年节朝贡之果,太后因萧京朗生辰,特赐了两箱至燕王府。
“这果子珍贵,如何使得?”江柚凝推辞道。
萧京朗顾自将果篮置于屋边,回道:“江姨不必客气,且收着。年后陇右边境骚乱频起,我大哥领命,七日后率军出征。母妃如今,见了这陇右来的果子,就想起此事,愁眉不展。可太后所赐又不得外送,且遣着我们尽快吃了。”
“出征?”宋烟烟方至江柚凝房外,听闻“出征”二字,不自禁伸手扶了门框。
萧京墨他……方入军一年,便要领兵出征?
久已平静无澜的心底,霎时掀起一阵波涛,她双脚好似灌了铅,再挪不动分毫。
“是啊,大哥当朝请缨,圣上已然恩允。我父王母妃便是再气,也无转圜余地了。”
萧京朗语气淡然,实是因萧京墨近几年行事,愈发“乖张任性”,他和二哥、三哥早已司空见惯。
取了一果子塞入宋烟烟手中,萧京朗续道:“烟烟妹妹吃个果子!明日我生辰,你带江姨一同来王府吃席。”
宋烟烟自是未带江柚凝进王府。可萧京朗平日对她及江柚凝照拂有加,昨日又特来邀了宴席,若然丝毫无有表示,似也失礼。
但她一时不知该送何物,只忆起萧京朗曾言喜爱吃那桃花酥,便于翌日早早晨起,回忆了去年元欢所教手法,亲制了两盘。
她用心捏制着每一瓣花型,雕镂着瓣上纹理。恍然间,忆起去年习制之时的心境。
元欢曾说,她那般心境,未必便是真心欢喜,许是因了恩情。
可她至今未能辨清,也许……本也不必辨清。
左右最终,不过一场空念。
宋烟烟将桃花酥送入王府之时,午宴方散。
长辈、亲朋皆已离席,只王府公子并几位平日好友,七位青年于花园妍丽景致间,摆起了一桌茶席。
花园内不时传来的笑闹之声,令宋烟烟不自觉顿下了步子。
她正垂眸望着自个儿素衣裙摆,便听萧京朗欢快的招呼声:“烟烟妹妹,可算等到你了!”
宋烟烟闻声抬首,见萧京朗已穿过花园,到得她跟前,自顾自接过她手上桃花酥。
“你做的?送我的生辰礼?”
宋烟烟轻点了点头。
“谢谢烟烟妹妹!快随我来!”萧京朗话毕,转身往回行去。
宋烟烟正踟蹰着,便听得前头又传来萧京朗催促之声,只得跟随。
萧京朗将两盘桃花酥直直摆于桌案之上,挑眉得意道:“烟烟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他顾自捏起一块,送入口中,笑着续道:“今日便便宜你们,沾沾我的光,尝一尝烟烟妹妹亲手制作的点心。她这双手,可是被太后褒扬过的!”
“烟烟妹妹,还有这番手艺?”萧京煊赞了声,也取了一块。
萧京朗这头,一手捏着桃花酥,一手指着萧京墨身旁空位,延宋烟烟入座。嘴上还不忘向众人炫耀,自己一年前便品尝过宋烟烟手艺。
宋烟烟抬眸,见萧京墨面色冷然,凤眸凌厉目光直直望着自己。她慌忙垂首,掩去眼中无端涌起的委屈泪意。
他是觉她不该来此处吗?
或者,是又嫌她送人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眨了眨眼,步下未动分毫。
“过来!”萧京墨清冽嗓音响起。
经年未曾听闻他言语,宋烟烟却依然能在众人喧哗之声中,清晰辨得他的声音。
她手指轻颤了下,犹豫着行至萧京墨身旁。
站定后,抬眸观望片刻,她终是福了福身子,小声回道:“世子、诸位公子慢用,烟烟尚有事,先告退了。”
萧京朗顾自与众人笑闹着,当是全未听着她话语。
宋烟烟不敢再看萧京墨冷然面色,只垂首往花园外行去。轻风拂动她素淡裙摆,清甜花香中还混着丝缕浅淡的酒味,应是众人方才于宴席之上饮酒了。
可她方行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袭锦蓝绸衫,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你便是,近日令我贵妃姑母青眼的,那个宋烟烟?”
他唤贵妃姑母,想是武成王世子,那怀德县主谢妍淇的兄长。
可“贵妃青眼”这样的话语,她岂敢随意应之?
宋烟烟不愿招惹是非,蹙眉半晌,一时无言。
那身影却更近一步,宋烟烟只觉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她不自觉偏过头去,侧步欲躲。
“嘿,还挺清高……”陌生男子手伸至她臂侧欲拦阻。
“谢诚,自重!”
陌生男子的手被人猛地挥开,宋烟烟耳边响起萧京墨沉怒嗓音。
而后,她觉小臂被炽热的大掌紧握,整个人被拽至萧京墨身后。
“萧京墨,妍淇言你偏帮于她,果真不假。不过,她如今技艺初成,便得了宫里贵人的青眼,燕王府当年的赌注,下得可真是又准又及时。”
“住口!”萧京墨沉喝一声,抓握着宋烟烟小臂那手不自觉收紧。
其余五人见情势不对,忙赶来相劝,拉走了谢诚。
赌注?小臂被握得生疼,宋烟烟惑然抬眸,望向萧京墨。
只觉一年军旅,他身形较从前更为宽厚、壮硕了些。
“他是多了不得一个?!去年为了这匠臣之女,厉斥于妍淇。如今仗着领了军令,擢升了军级,便连我也要喝斥。他此次若得胜归来,岂不是连我父王也不放在眼里了?!”
谢诚醉态未散,在众人极力拉扯下,未得脱身,只仍大声嚷嚷着气话。
宋烟烟正惊于谢诚方才那句“厉斥于妍淇”,臂上却突然受力,整个人被萧京墨拖拽着前行。
快步离了花园,萧京墨缓下了脚步,但抓握着宋烟烟小臂的手却丝毫未松。
宋烟烟整个人都似微微发烫着,说不清到底是因了方才的快行,还是因了紧握着她小臂的大掌所传热度。
前行间,她定定望着萧京墨背影,蓦然忆起,去年三月的那个傍晚,他拉拽着她去往祠堂的情景。
娘亲说,他那时还曾致歉,因祠堂那夜累她重病。
可他那时虽颇得圣眷,声明在外,却并无实职,更无实权可言。
又如何能怪他?
如今,只一年时光,他便将自己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生生锻炼成了一名战场军将。
沉思间,她被萧京墨领着出了王府后门,绕过别院围墙,到得了竹林旁小窗前。
便是那扇,曾为他启了四年的窗。
四年,一千多个晨起日出。
可为何带她至此?
宋烟烟一时迷惘,无措地凝视着已然停伫的背影。
萧京墨终是松开了抓握她的大掌,转身向她,两手重重按于她肩头。
风掠竹林之声霎时遥遥远去,宋烟烟耳畔只余他愈渐沉重的喘息。
淡淡的酒气,掩了他身上惯有的竹叶清香,伴着呼吸,溢散于宋烟烟面庞。
他竟……饮酒了?
为何?
她记得,萧京朗曾言,萧京墨自小觉饮酒失态,几乎滴酒不沾。
萧京墨突地弯腰平视于她,狭长凤眸里映着她略显仓皇的面孔。
“为何?”
他嗓音低哑,全不似平日清冽之声。
宋烟烟惑然摇首。
她不知,他在问何事。
为何进王府?
为何给萧京朗送桃花酥?
还是……
萧京墨却突地闭眼,重叹了口气道:“我要离京一阵。”
离京?便是要率军出征吧。
又一阵寂然,萧京墨蓦地睁眼,凝视了她一瞬,便站直了身子,跨步转身离去。
“安分点。”转身之际,他淡道。
他嗓音恢复了平日清冽,宋烟烟却被这一声听来含了讽意的话语,刺得哽了喉。
再行几步,背对着宋烟烟,背对着那小窗,萧京墨轻声喃道:“等我回来……”
只是萧然之风吹过竹林,惹起一阵簌簌之声。
身后之人,全未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