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他堂堂燕王府,管不了一个异姓王家的县主,我赵府可不怕她!我就不信,她还敢闯进朝廷命官家中闹事!”

言及此,赵元欢满面愤懑,眉目间亦毫不掩饰对宋烟烟的心疼和关怀。

宋烟烟突地展臂拥了她,将脸埋在她肩头。

久别重逢的幼年伙伴,好似冬日旭阳,于她凄冷心头洒下融暖的光芒。

但终究,宋烟烟仍是拒了她。

当年爹爹病逝后,前往祖屋砸烧搜捕的那几批人马,至今未露真容。她只间接得知,邕王恐便是其中一人。

至于其他,究竟何方势力,她全然未知。

如若冒然搬去赵府,恐会给他们带去无尽的烦扰,甚至危险。

况她于赵元欢提起搬离别院之时,心头不知为何便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惧意。

思虑再三,她握起赵元欢双手,直言道:“四年前祖屋之事,你当有耳闻。我与娘亲如今的处境,恐会给你和家人带去麻烦,甚至危险。”

“烟烟……”

“元欢,你的心意,我自领了。可燕王府佑我平安、救我娘亲,这番恩情,已是此生难报。如今我方学有所成,当是报答之时,又怎能说走就走呢?”

宋烟烟握着赵元欢的手紧了紧,语气轻缓迟疑,也不知是在说服赵元欢,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赵元欢无奈撇嘴:“所以你便准备一辈子留在燕王府别院了?”

宋烟烟闻言轻蹙了下眉。

“这世上真便没有其他任何地方,能予你和江姨安稳生活了?”

赵元欢见宋烟烟垂首未答,趁势继续追问道:“你身为女子,此生便不嫁了?江姨可答应?”

“我……”宋烟烟一时语塞。

自爹爹重病起,便不断地告知她,必要勤习妆佛之术,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后来爹爹病逝,祖屋被焚,她的每一个日夜,都在祈求平安和娘亲康健。

除极端病痛,她几乎无一日懈怠地习练。夏日蚊虫滋咬、冬夜寒霜冻手,都不曾令她停过。

出嫁?

她确然从未想过………

“你若嫁了,便不能还报燕王府恩情了吗?”

宋烟烟下意识摇头,顾自沉陷于莫名的惧意中,眼眶里不知何时,又蓄起一汪热泉。

“罢了罢了,我说说罢了。”赵元欢终是不忍,拍着她肩头,状似无意地说起,“我前几日还想着,你若日后能嫁到我家,你我岂不可以每日为伴?”

宋烟烟却似未听着赵元欢最后的那些言语,顾自愣神着。

其后几日,宋烟烟将案几前那扇窗紧紧闭着,再未启过一丝缝隙。

她每日于房内静心研习,只在赵元欢来寻她之时,才会放下手中物什。

半月后,赵元欢进院时,将丫环及周予衡都带了进来,宋烟烟才发觉,院外守卫不知何时已撤离。

隔日萧京朗来串门,闲聊间说起谢妍淇往后不再来燕王府学堂了,又说萧京墨伤未痊愈,便强行回军,令燕王及王妃忧心不已。

宋烟烟垂眸静静听了几句,便以习练为由独自回了房。

闭目静心,任窗扇映入的日光在眼前洇出一片灿金光晕。

春日渐盛,竹林中虫鸣渐起,她耳边似又响起爹爹重病之际的殷殷嘱咐。

于是埋首习练,日复一日,直至夏日蛙鸣遍野,秋夜桂香幽远。

至冬日腊八节上,雪落苍茫,厚积如被。

将将放晴的那一日,燕王妃苏念安身披靛蓝锦缎披风,踏雪进了别院。

“王妃!”

于宋烟烟房中见了她耗时三月所制的屏风,跟在苏念安身后的怡翠惊叹一声。

宋烟烟见苏念安出神望着那屏风上所绘佛经,垂首福礼,而后推启了那已然久闭的窗扇。

晨间灿阳霎时涌入屋内,面窗屏风在光线映射下,悄然氲起半圈柔和微光,如法华清晖,融心以净。

苏念安双眸倏睁,不觉后退半步。

“这是为何?”

宋烟烟双手于身前交握,低声回道:“回王妃,妆佛之术与其余书法、绘画不同之处,首在其‘立’。屏风绘制之时,择特定之位,其字向上之面掺以细腻银粉。光映之时,整屏金光灿眼,反倒会衬出那半圈银晖的圣洁之感。”

“确然!”

隔日,屏风被覆以红绸,由四名侍卫小心抬离别院。

宋烟烟目送众人离去,扶着江柚凝进房,于床前落座,缓缓蹲下身子,将脸轻轻贴靠于她腿上。

江柚凝近年愈发瘦削,可冬日厚绒的袄子,令宋烟烟心头涌起一阵温软。

“好孩子,不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宋烟烟觉了背脊上一阵轻柔抚触,伸展双臂,拥于江柚凝腰身。

江柚凝身上清苦药香入鼻,宋烟烟不自禁更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回道:“娘亲,烟烟不怕。”

待那屏风被呈送太后,她将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变化?

是否还能于这一方小小院落中,安宁静习?

她并无答案。

她只明了,这一步已然跨出。

此后,是波澜,是荣光,她都只得受着。

隔年二月初八,太后六十华诞。

晨起,宋烟烟一身素色薄袄,于院中静立,抬首望天际阴云薄雾许久,终于悄然闭目。

无有光照,那屏风便只比普通书法之作稍多些新奇之感,所呈象意,恐折损大半。

“烟烟,外头凉。”江柚凝关怀之声自房内传来。

宋烟烟轻应一声,跨步入屋之时,清风徐拂,云开雾散,灿然日光自她身后照来,在房中映出一道长长影迹。

她望入江柚凝关切眸中,轻唤:“娘亲。”

她心头轻念,许是爹爹,求了神佛相佑。

翌日,燕王府正厅。

燕王萧泽沛、燕王妃苏念安于上位端坐,萧京墨、萧京安因太后寿诞,休沐三日,亦于下首静坐。

宋烟烟扶着江柚凝入厅,行礼后于厅内静立,眼角余光却似不受控般,往萧京墨处望去。

他变了许多……

自他入军,每半月只在休沐那两日,会至竹林练剑。可她定了心,确然再也未曾推开过那扇窗。

是以,自春初,至冬末,已近一年时光未曾见过了。

宋烟烟悄然思绪,被萧泽沛沉润嗓音唤回。

“宋夫人、烟烟,昨日呈送贺礼之时,恰逢云破日出。红绸卸下之际,屏风字迹隐现圆弧清晖,似佛光显照。太后她老人家视以为吉,甚为欢喜,特颁了赏赐。”

萧泽沛语气虽平和轻缓,眼中却是丝毫未掩欣慰之情。

他稍抬手,一列丫环端着各色金银玉器入内。

宋烟烟、江柚凝未及反应,苏念安已行至宋烟烟身前,握起她右手,夸赞道:“烟烟心灵手巧又勤奋刻苦,日后定然是能成大器的。说起来,若不是当年……”

“念安!”萧泽沛重唤一声,打断了苏念安未及出口之言。

宋烟烟被握着的手轻颤了下,轻声回道:“王府大恩,烟烟此生,绝不相忘。”

江柚凝拍了拍宋烟烟背脊,轻咳两声,接道:“民妇与烟烟多年受王府庇佑,方得安宁。如今烟烟方有所成,自当相报。况外间情势颇杂,我们母女日后仍需仰仗王府相佑,望王爷王妃不弃。”

江柚凝平日虽少言语,心思却是极为通透的。

从前她们母女孤寡无依,任谁也知,她们只得死心塌地倚靠于燕王府。

但如今,宋烟烟术艺已成,又于寿宴得了太后褒扬,担忧她们日后是否会“另择高枝”,也是人之常情。

苏念安回身,见萧泽沛浓眉已拧,忙扯起笑回江柚凝道:“柚凝这说的哪里话,宋大人乃王爷故交,又曾于王爷有恩,燕王府自该照拂于他妻儿。再者,这许多年,王府也早已将你们当作家人了,何来报答不报答之说?”

萧泽沛听闻此言,浓眉稍展,托起手中茶盏,抿了口茶,望着宋烟烟道:“烟烟,你当承乃父之志,中正秉行,勿涉派系,潜心于技艺。”

宋烟烟闻萧泽沛言辞恳切,讶然抬眸,于他灼然目光中,坚定点了点头。

爹爹生前,亦曾这般叮嘱过她。

中正秉行,勿涉派系,潜心于技艺……

她于心头不断喃念着。

而后,她余光见萧京墨满目黯色向她望来,不禁又觉酸涩。

于是赶忙谢恩,领了赏赐,扶着江柚凝回至别院。

可潜心技艺,却是难而又难。

寿宴后半月,太后遣了一公公,手捧紫檀木盒至燕王府。那公公向苏念安见礼后,直言请宋烟烟相见。

待宋烟烟被怡翠领着,紧赶慢赶入得大厅,他便将紫檀木盒仔细交托于宋烟烟,捏着嗓子交代道:“谢贵妃宫中送子观音像莲座损旧,她于寿宴知晓宋姑娘已习得宋家妆佛之术,前日向太后娘娘请安时,便向太后求了,将此莲座送至燕王府,请宋姑娘修缮饰新。”

宋烟烟手捧木盒,惶恐着应了声。

那公公离去之前,笑意盈盈望着宋烟烟,意味深长地道了句:“宋姑娘前途无量。”

宋烟烟不明其义,只待回神之时,见苏念安面容凝重,眸色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