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烟烟于阵阵轻幽嗡鸣声中醒来。
那嗡鸣声惹得她太阳穴微抽,她秀眉微蹙,手臂撑着床铺,缓慢起身。
行至推窗前,握起把手轻推,见将将自远方地平线露头的朝阳洒了满天金芒。
冰凉晨风中,似夹杂着竹叶清香。
又一阵嗡鸣之声随风入耳,她偏头向声音来处寻去。
五丈外竹林旁,一名玄衣少年手持长剑,身姿时而挥洒飘逸、时而刚劲有力。
下一瞬,长剑随身,一跃入林,他于其间腾挪飞转。霎时间,竹林骤响,木叶四散。
少年于簌簌残叶中落地,长身玉立、挺拔如松,银剑负于臂后,剑尖反射晨光,于他侧颜映出耀眼光晕。
他紧握着的剑把之下,竹青色剑穗于风中飘然。
竹青色剑穗……
“是他。”
燕王世子,萧京墨。
那个下令为爹爹安葬之人。
宋烟烟不禁愈发凝神向他望去。
少年似有所觉,略转了身子,线条分明的侧颊之上,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尾扫来凌厉目光。
宋烟烟慌忙垂了眼,许久,才觉了自个儿重重的心跳平缓下来。
心下稍定,她挂念着娘亲,便又紧着去了娘亲房内照顾。
那日午后,燕王妃亲临别院,探望了她娘亲。她满目慈爱望着宋烟烟,轻声细语地抚慰着。
“可怜的孩子,安心住下,事总向好。”
宋烟烟红了眼,抽泣着言谢。
燕王妃临走,宋烟烟嚅嗫半晌,开口求了些平日练习所需资材。
拿到资材,已是黄昏,夕阳半落,油灯半明,房内且显了暗。她于是将小方案几移至窗旁,又推开窗扇,多引了些许光线。
右手执铜片上下搓动,左手协着控制土线前行之速,慢慢地,将漆土团搓成了一根纤细的长线。
可今日,她红肿的右手,一直微微颤着,使力颇为不稳,搓出的线条粗细不均。
她拧眉半刻,沉思着,应是冬日天寒,且手指受冻未愈而致。
分神间,窗外掠入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随风散入窸窣的竹林摩挲之声。
她忆起那抹挥剑身影,下意识抬头往竹林望去,右手因此抖动更甚,长线受力过重,嘎然而断。
但她并未停歇,重新执起铜片,颤着手继续练习起来。
“宋烟烟,这是你与娘亲日后在世间立足的唯一倚仗。”
“你只得勤奋,不能因任何理由懈怠半刻。”
窗外,那曾于竹林晨光中练剑的,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而窗内的她,自爹爹病重离世那刻起,便注定只能在孤灯摇曳下素履独行。
那夜梦中,凄白丧幡漫天,与飞雪一同冻彻了她身骨。
三日后。
宋母江柚凝高烧退下,王府医官复诊,言她总算挺过了鬼门关,只是往后,恐病随终身,无法断药。
宋烟烟耳里只听得娘亲挺了过来,抱着娘亲久久不肯撒手。
“定是爹爹,求了神佛相佑。”
傍晚,王府侍卫来传,世子遵王爷令,欲于明晨携宋烟烟上山祭拜,派他相询,身子是否恢复全了。
宋烟烟身上仍觉虚弱,但她心觉贵人事忙,抽这半日恐已不易,况她挂念爹爹葬后无人焚纸上香,便点头应了。
翌日晨起,她换上丫环处借来的素色布衣,又请托那丫环代为看顾娘亲,便随侍卫绕外墙,行至王府大门。
门前长街上,十名侍卫持刀齐列,最前方是一驾马车、一匹骏马。
宋烟烟顿了步,小手不自觉捏紧了稍长的衣袖,深吸了口微凉空气,鼓起勇气抬首相望。
她见那宝驹纯白如雪、高大骏伟,其上跨坐少年手执长剑、身如青松,劲衣玄沉、墨发高束。
可朝阳之光于他身后灿灿,照得他浑身似笼了一层淡淡光晕,她望不清他面容。
只一瞬,她便垂首敛目,再不敢相望。
脚下步伐不自觉缓了下来,宋烟烟到得骏马跟前,拘谨地福了福身子。
“世子殿下万福。”
但她未得任何回音,只听得清冷嗓音带了丝不耐,自头顶传来:“出发。”
白驹发出一声嘶鸣,踏蹄自她身前掠过。
她一时愣然。
片刻后,一圆头圆脑,自称元叶的仆从跑到她身边,引了她上马车。
“宋姑娘,我们世子平素最厌等候,今日且等急了,您快着些。”
宋烟烟闻言,懊恼着为何不再早起几分,咬牙忍着腿脚的酸痛,迅速爬上了马车。
到得爹爹墓前,她直直跪落于地。这几日间,她一寸一寸为自己捏塑起的铠甲,于见到爹爹墓碑坟包那一刻,轰然碎裂。
她额头紧抵碑前泥土,低声泣哭起来。
悲恸间,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男声。
“宋大人,父王萧泽沛深念往日情谊,哀思切切,本欲亲自来祭,无奈圣命在身,南下未归,只得遣京墨代之。宋大人人品贵重,一生清廉、勤艺,为吾等晚辈楷模,奈何天意弄人,英年早逝,实为吾朝之憾。父王感念旧恩未报,命京墨前来相告,燕王府必将护佑大人妻女,望您得安九泉。”
宋烟烟抬头起身,于香烛燃烧间滚动着的空气之后,第一次望入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
她欠身示谢,接过元叶递来的香烛纸钱,祭拜焚烧。
火势渐旺,纸钱焚烧后的灰烬被热力带起,漫天纸灰飞扬。宋烟烟透过泪雾,似于那盛旺火苗中见了爹爹慈爱笑容。
“爹爹放心,烟烟一定谨记教诲,勤练妆佛之术,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还报燕王府大恩。”
“燕王府不缺你那点回报,你当知怀璧其罪。”萧京墨冷然打断她,气氛一时凝滞。
宋烟烟垂首盯着自个儿脚前一株被踩踏倒伏的小草,手指抠着衣袖。
她见那双沾了泥印的绣金锦履转向,往山下行去。
侍卫们随萧京墨下山,只方才领路上山的高壮侍卫仍候在一旁。
见刚刚丧父,又瘦小羸弱的小姑娘垂首默泪,握着刀把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半晌才跨步提醒了句:“宋姑娘,莫让世子再等急了。”
宋烟烟于是胡乱抹了泪,提着裙摆深一步浅一步往山下赶去。
化雪后的山路湿滑,她走得急,险些摔了。
那侍卫反应极快,一把扶了她手臂,稳住了她。
“多谢侍卫大哥。”
侍卫见她站稳了身子,手被烫了似的弹开了去,摸了摸后脑勺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姓周,你喊我周辙就成。”
周辙……
宋烟烟忆起那日黎明,萧京墨下令寻她爹爹灵柩安葬之时,便是唤的这个名字。
又想起方才他于爹爹坟前所述。
燕王世子,他虽骄傲冷漠,但……他葬她爹爹、留令牌供她求助又亲带着她来祭拜,定是心怀善意之人。
四年时光,宋烟烟眉目间稚气退去,体态婀娜尽显,出落得亭亭玉立。
但她始终困于那夜大火之惧,夜夜梦中丧幡漫天,只把自个儿关在别院中练习,不愿外出与人接触。
燕王府中最活泼、憨直的那位四公子,与她年龄相仿,颇崇拜她绕线成图的本事,时常来别院寻她,倒是慢慢熟络了起来。
那日四公子送了盒糕点来,说是燕王妃为操办世子弱冠筵席,便命了京城最有名的几家糕点铺送了样品来试吃。
他偷着拎了一盒送来了别院,顺便送来了萧京墨即将弱冠的消息。
萧京墨天资过人又勤勉刻苦,自幼受太后及圣上青睐,常伴太子身侧。他的及冠礼,燕王府自是重视。
宋烟烟纠结多日,终究向江柚凝要了些平日绣鞋面用的墨绿丝线,静心几日,编制了一挂崭新剑穗。
取了木匣,以绿色漆土于其上绘制了一丛青翠绿竹,收纳了剑穗。
萧京墨弱冠那日,她待时辰稍晚,宾客渐散之时,第一次主动步入了王府。
寻着了正于偏厅休息的萧京墨,她垂首上前,将木匣递了出去。
他许久才接过木匣,打开一角后又迅速合拢,顿了一会儿,将它放置到了桌案最角落处,又挪了桌上一个大红礼盒,挡了它。
宋烟烟眼见他这一番动作,望着满桌满地的珠玉金银、珊瑚明珠、锦缎礼盒,突觉脸上热辣辣地疼。
萧京墨转回身,好一会儿,清冷嗓音才自她头顶传来:“谢谢。”
于他转身间带出的清冽气息中,宋烟烟觉双眸被那些金银反射的烛光刺得灼痛,喉间哽咽着,低着头摇了摇。
“我……”
“表哥!表哥!”萧京墨话未出口,便被跑入厅中,鬟钗锦衣少女的娇甜唤声打断,“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让我好找!”
“这是谁,眼生得很,王府新来的下人吗?”
萧京墨不着痕迹抽走了被少女拉着的手臂,后退半步,淡然回了句:“胡言乱语。”
而后叹了口气,转向宋烟烟道:“先回去吧。”
宋烟烟未应声,只低低点了头,迅速转身离去,全未见着那少女瞪向她背影的凌厉目光。
“表哥,天色快暗了,快去看我父王为你准备的生辰礼……”
宋烟烟方跨入别院,便见天空绽起无数绚烂烟花。
那是,他们的人生。
漫漫长夜,属于她的,只有梦中漫天丧幡。
当值春初,绵雨常至。
清晨,宋烟烟敛眉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关上了窗。
落雨天,今日他不来练剑了?
宋烟烟于窗旁桌案前描绘着一只红底供盘上的莲纹,执笔的右手却颤个不停。
心绪颇躁,她搁了笔,猛地起身,推开了窗。
这几年来,萧京墨于竹林练剑的身姿,已成为了她平淡、枯燥生活中唯一期盼之事。
许是因他曾为她安葬了爹爹,许是因他曾在爹爹坟前说会庇佑于她,许是因他练剑之时透出的力量之感……
她分不清究竟为何,只觉自己能自那些犀利剑芒中,得到许多安心之感,连带着练习的手也不抖了。
他昨日将她贺礼藏于角落,她心下低落,临睡数次告诫自己,再不要看他。
他们……本就有云泥之别。
可是,他这才一日未来,她竟心绪不宁至此。
皱眉懊恼间,忽闻窗外传来竹叶摩挲之声。
她倏然抬头,望着那身影,一时出了神,连雨丝被斜风吹入窗中也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