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田武志的尸体在石崎神社东侧的树林中被人发现。发现尸体的是每天早晨在这附近散步的老太太。
尸体腹部中刀,警方判断腹部的伤应该是致命伤。地面上清楚留下了挣扎的痕迹。
“太残忍了。”
其中一名侦查员低声感叹。武志的整个右臂都被砍了下来,尸体周围流出了大量血迹。
“刺中腹部的手法和被杀害的北冈明相同,是同一凶手所为吗?”
小野低头看着尸体问。
“目前还不清楚。”高间小声回答,“虽然他们都被刺中腹部,但北冈的手臂没有被人砍掉。”
“但他的狗被人杀了。”
“……的确。”
狗和右臂──到底是怎么回事?高间忍不住自言自语。
高间走到法医身旁询问凶器是甚么。法医村山约五十多岁,推了推度数很深的眼镜回答:
“应该和之前那名少年的相同,是薄型的小刀,不是菜刀或登山刀。”
果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手臂也是用那把刀子砍下的吗?”
“不,那种刀子无法砍下手臂。”
“那是用甚么?”
“十之八九是锯子。”
“锯子……”
“对,而且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锯子──高间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在没有人烟的神社树林中,用锯子锯下尸体手臂的凶手身影,难以想像是正常世界会发生的事。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昨晚八点到十点左右,详细情况要等解剖报告出炉才知道。”
和北冈被杀时的时间相同。高间暗忖。
他陷入沉思时,听到小野叫他。小野和监识课的人一起弯腰看着尸体旁。
高间走了过去,小野告诉他:“好像写了甚么字。”
“字?”
“在这里。”
小野指着尸体右侧的地面。仔细一看,的确用树枝在地上写了甚么字。那四个字看起来像是片假名。
“是 a─ki─ko─u……吗?”
“嗯。”
的确如小野所说,看起来像是“a─ki─ko─u”,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看不懂。”高间偏着头思考。“真的看不懂,也不像是人名。”
高间在嘴里念了好几次。a─ki─ko─u、a─ki─ko─u……
“如果是须田武志写的,这也是和北冈明遇害的不同之处,北冈并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对啊。”
高间看似漫不经心地听了之后,转身准备离开,但立刻停下了脚步。
──北冈也留下了讯息。
高间走了回去,重新确认那几个字,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小野,那不是 a─ki─ko─u,第一个字不是a,而是ma,第三个字不是ko,而是yu,而是 ma─ki─yu─u……魔球。”
须田母子正在石崎神社的办公室等着,因为之前负责北冈事件的关系,所以由高间他们去向这对母子了解情况。真不想去啊!高间心想。
在辖区刑警的陪同下,须田志摩子和勇树坐在狭小办公室的冰冷榻榻米上。他们面前放了茶,但两人都没有喝,茶的温度和房间内的空气一样,已经变得冰冷。
勇树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垂头丧气地跪坐着,脸上还有擦干的泪痕。他双手在腿上用力握紧,强忍着悲伤,高间发现他的指甲剪得很干净。
“请节哀顺变……”
高间看到须田母子后说。虽然他原本想说一些更中听的话,脑海却瞬间想不起该说些甚么。他试着回想以前都对死者家属说甚么话,但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想请教一下,请问武志是甚么时候失去联络的?”
高间问。志摩子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帕,紧紧握在手中。
“昨天晚上。他出门时说要去练球,然后就没回来,我正感到担心。”
“时间呢?”
“我记得是七点半左右,”勇树在一旁回答,“哥哥出门时,妈妈还没有下班回家。”
高间想起之前去他们家时,志摩子也不在家。
“你哥哥出门时有甚么异状吗?”
“和平时没甚么两样。”
勇树摇了摇没有血色的脸代替回答。
母子两人对高间发问的回答大致整理如下。
武志七点半左右出门,然而当志摩子十点左右回家准备吃晚餐时,他仍然没有回来。原以为他练球太投入而忘了时间,但一个小时后,仍然不见他返家。勇树便去神社找他,没有找到。当时勇树只在神社内寻找,并没有去树林察看。
之后,勇树骑着脚踏车去武志可能去跑步的地方察看,都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十二点多,他终于放弃回家。
“原本打算昨晚报警,但想到他可能会自己回家,决定等到今天早晨再说。”
志摩子再度用手帕擦着眼睛。她的双眼通红,想必在得知儿子死讯之前,就因为睡眠不足而充血了。
接着,高间问她对于武志遇害有没有想到甚么可能性?志摩子和勇树都断言完全不知道,对武志的右臂被人锯断也完全没有头绪。志摩子忍不住再度落泪。
“对了!”
高间犹豫片刻后,问他们有没有听过“魔球”这两个字,但正如高间所预期的,母子两人都说不知道。
向他们道谢后,高间交给小野处理,自己回到了案发现场。尸体已经清理干净,本桥组长正在向年轻的刑警下达指示。
“有没有找到甚么?”高间问。
“没有。”本桥皱起眉头。“既没有找到刺进腹部的凶器,也没有发现锯下手臂的锯子。”
“脚印呢?”
树林内的地面很柔软,照理说,应该会留下脚印。
“有几个脚印,但都是武志的。有些地方地面有刮痕,凶手似乎消除了自己的脚印。”
“有没有可以找到指纹的东西?”
“目前希望渺茫。还有──”
本桥把嘴凑到高间的耳边说:“也找不到他的右臂。”
高间皱起眉头。
“凶手带走凶器可以理解,但连右臂也带走似乎有点异常。”
“不是有点,而是相当异常。完全搞不懂凶手做这么残忍的事,到底有甚么目的。有人开玩笑说,搞不好是其他学校的棒球社成员之前被须田武志痛宰,狠心下了毒手,被我痛骂了一顿。”
本桥向来讨厌别人乱开玩笑,但高间暗自觉得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如果是仇杀,代表真的有深仇大恨。凶手准备了锯子,显示在杀人之前,就已经打算锯下他的手。”
“有人对须田武志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对了,家属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该问的都问了……”
高间整理了须田母子的谈话后,向本桥报告。或许是因为没有值得参考的线索,本桥仍然愁眉不展。
高间他们正打算离开,便接到了有目击者的消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娘昨晚似乎看到了武志,说他八点左右在打公用电话。
“听说须田打了大约三分钟的电话,但不知道打给谁。”
在附近查访的年轻侦查员向本桥报告。
“老板娘有没有听到他说甚么?哪怕是几句话也好。”
“我也问了,她生气地说,怎么可以偷听客人讲电话?但她记得,须田在挂电话前好像说了一句‘好,那我等你’。”
“好,那我等你……吗?”
“也可能是‘我正在等你’,老板娘记不清楚了。”
“是喔。”
听完年轻侦查员的报告,本桥看着高间说:“不知道他打电话给谁?”
“目前毫无线索。”高间摇了摇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武志在这个神社等人。”
“他应该也见到了对方,而且,对方还带了刀子和锯子。”
“应该是。”高间点点头。
离开之前,高间去杂货店看了一下。穿过石崎神社的鸟居,沿着石阶往下走,就是一条和缓的下坡道。前面是T字路口,那家杂货店就在路口。高间走在狭窄的坡道上四处张望,坡道两侧都是土墙围起的旧房子。高间想起之前曾经听一名侦查员说,这一带的居民都是农民,所以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八点过后,路上就没有行人,到了九点,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石崎神社神殿前亮着灯。因为赛钱箱里的钱经常被人偷走,所以特地装了灯,整晚都亮着。须田武志也靠着那盏灯练球。
不一会儿,来到了T字路的交叉点,杂货店就在右侧的街角。里面有卖一些食品,旁边是香烟店。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女人正坐在店里,一脸快要睡着的样子。店门口的架子上放了一具红色电话。
高间走去杂货店,买了两包 Hi─lite 烟,然后报上自己的身分,问老板娘昨晚的男人是不是用了这个电话?“对啊。”女人有点不耐烦地回答。
“他在拨电话时,手上有没有拿着纸条?”
“纸条?喔,好像有拿了一张纸条,他看着纸条拨电话。”
这代表武志并没有记住对方的电话号码,所以才会把号码抄在纸条上。尸体上没有找到这张纸条,也许是凶手拿走了。
武志不记得对方的电话号码这件事,并不能锁定嫌犯。因为武志家没有电话,他平时很少打电话。
高间又问了老板娘,打电话的男人是否有甚么异常?老板娘回答,她没有注意。
离开杂货店后,高间一边走,一边思考。武志昨晚到底和谁见了面?为甚么要约在没有人的地方见面?
他立刻怀疑,对方会不会是杀害北冈明的凶手?是不是武志知道谁是凶手,昨晚约他出来?结果,他也被凶手杀害了。
──果真如此的话,武志为甚么会知道凶手?他为甚么向警方隐瞒?
除此以外,还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凶手为甚么锯下武志的右臂?虽然杀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锯下尸体的手臂更加费事。对凶手来说,停留在现场时间越久越危险,凶手为甚么甘冒这样的危险,仍然要锯掉武志的右臂?到底有甚么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而且,还有“魔球”的死前留言……
高间当然没有忘记这个字眼,确切地说,这个字眼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上一次是在北冈的相簿中看到这两个字,他在甲子园的照片下方写着“我看到了魔球”。
高间深信,那绝非偶然。北冈和武志两个人都留下了相同的死前留言。
魔球──他们留下的遗言到底是甚么意思?
田岛刚进门,右手突然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发现佐藤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扬了扬下巴,示意跟他走。田岛看着他严肃的双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跟着。
──媒体好像还没来。
其他同学还不知道武志遭人杀害的事。上学途中,田岛遇到好几个同学,没有人提起这个话题。佐藤怎么会知道?他看着佐藤沾了尘土的球队制服背影想道。
宫本、直井和泽本等三年级的学生已经聚集在棒球社的活动室内,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都已经知道了命案的事。
“大家都到齐了。”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即使不用回头,也立刻知道是森川。
“我猜大家都听说命案的事了,清晨警方和我联络,约好今天要来学校了解情况。虽然不知道警方会问甚么,但应该是棒球社内部的情况。尤其须田和北冈都是三年级的学生,应该会向你们讯问,所以,我先请你们三年级生集合。”
森川依次打量每一个人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明。
佐藤应该受森川之托联络所有人,难怪他一大早就知道这起命案。
“警方认为我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吗?”
直井低着头说。他的声音很沮丧。
“应该认为有这种可能吧。”
听到森川的话,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这不重要,现在我们必须要做的,就是说出事实真相。所以,我要先问你们,你们真的对北冈和须田被杀一无所知吗?”
森川又依次看着所有人的脸,这次他细细打量。所有人都缓缓摇头。
“好,那我知道了。其他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不必担心,但先暂时不要练球,眼前的状态,你们恐怕也没办法专心练球……对吧?”
说完,森川打开活动室的门正打算走出去,有人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请等一下。”
是直井。
“怎么了?”森川问。
“那领队呢?你认为我们中间有人是凶手吗?”
田岛惊讶地看着直井的脸,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森川,等待他的回答。
森川沉重地开了口。
“都怪我太无能了,比赛时也一样,我只能相信你们,虽然这根本帮不了甚么。”
森川说完,走出了社团活动室。关门的余音久久回响。
剩下的五个人都没有说话,活动室内弥漫着混浊的空气。
“我先说,”佐藤最先开了口,“我昨晚没有离开家门一步。”
“那又怎么样?”
直井用锐利的眼神瞪着佐藤,佐藤被他的目光吓得退了几步说:“事实啊,领队不是说,我们只要说出事实,有话就要说清楚。”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除了你以外的人吗?”
直井立刻走到佐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佐藤拚命甩开他的手,不断重复着:“事实啊,我只是说出事实。”
“住手。”
高大的宫本上前劝架,直井终于松了手。
“我们为甚么要杀须田?警方也不是笨蛋。”
宫本安慰道。
“我怎么知道?”
佐藤愤愤地说道,“他们可能以为我们嫉妒须田和北冈,不光是警方,学校的同学也这么认为。”
“所以,你要证明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吗?”
直井又想要对佐藤动手,宫本伸手制止了他。
田岛冷眼看着他们的对话,觉得很空虚。队友死了,他们却争执不休,就像北冈遭人杀害时,他们只担心接下来由谁担任主将一样。不,他们至少稍微提到了故人的名字,比上次稍微有了进步。
田岛深信他们之间并没有凶手,因为天才须田不可能死在这些人手上。
这时,始终沉默的泽本幽幽地开了口。
“不过,我们恐怕都会被视为嫌疑犯,被警方调查不在场证明。”
其他人都看着他,他再度低下头,却用格外清晰的口吻说:“因为侦查的第一步就是从怀疑开始。”
“不在场证明,应该不需要很详细吧?只要说出大致的情况就好吧?”
或许是向来沉默寡言的泽本发了言,宫本显得有点害怕。
“不知道,可能至少要把时间交代清楚吧。”
“真伤脑筋,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宫本果然很担心。
“我在家里,有证人可以证明。”
佐藤再度说道,但这次直井没说甚么,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那时候在做甚么?
田岛忍不住想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独自走出活动室。
这天上午,高间和小野来到开阳高中的会客室。窗外的运动场上,上体育课的女学生正在打排球。她们应该已经知道须田武志被人杀害这件事。
响起敲门声后,森川走了进来。他向高间他们点了点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摩挲着脸。
“校长他们应该慌了手脚吧?”
高间问,森川一脸疲惫地点点头。
“我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说我督导不周。我很想反驳说,我只是棒球队的领队。”
“棒球社成员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也很慌张,不过这也难怪。”
“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要问我?还是棒球社的人?”
“都要。──你最后一次见到须田武志是甚么时候?”
森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回答:“在北冈的葬礼上。之后有点忙,连棒球社的练习也没办法参加,我又不上他们班的课。”
“须田对北冈遭人杀害这件事,有没有说甚么?”
“没有,”森川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谈到这个问题。我只对他说,以后就头痛了,他回答他会想办法。”
想办法──他到底打算想甚么办法?高间感到纳闷。
“你知道须田的右手臂被人锯断吧?”
高间问,森川皱起眉头。
“这么残忍的行为,到底有甚么目的?”
“这件事有没有让你想到甚么?”
“有很多人痛恨须田的右手臂。不过,这是不同层次的问题。”
高间想起侦查员之前也说过相同的话。
“你家里有没有锯子?”
“锯子?有是有……”
话刚落下,森川不悦地皱着眉头,“难道你怀疑是我用锯子锯下须田的手臂?”
“你先不要生气,只是谨慎起见。今天晚上我会去你家借锯子。”
森川一脸不耐地从长裤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在高间面前。
“这是我家的钥匙,进门之后有一个鞋柜,上面有一个工具箱。你自己去找吧。”
高间低头看着钥匙,随即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起钥匙,交给身旁的小野说:“记得马上把钥匙拿回来。”
“刑警也会去其他社团成员家里借锯子吧?”
高间没有回答,但森川没有说错。如果是锯下须田武志手臂的锯子,只要根据血液反应,就可以立刻作出判断。
“我还想问一件事,”高间说,“听到魔球这两个字,你会想到甚么?恶魔的魔,棒球的球。”
“魔球?”
听到高间口中说出意想不到的字眼,森川露出讶异的表情问:“这和命案有甚么关系吗?”
高间告诉他死前留言的事,森川十分惊讶,但回答说没听过“魔球”这两个字,也不记得须田武志和北冈明有提过这两个字。
“不过,他们为甚么留下这两个字?”
森川也不解地偏头思考。
接着,高间问了森川昨晚的不在场证明。森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回答说:“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
然后又说:“这次真的是一个人,所以没有证人。”
“有没有打电话给谁,或是接到谁的电话吗?”
“昨天晚上没有。”
“社团的成员知道你家的电话吗?”
“应该知道,因为可能有急事要联络,不过,如果他们有事找我,通常会直接来我家,就像北冈那样。”
“至今为止,须田武志有没有打过电话给你?”
高间注视着森川的表情问,但森川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我记得他家没有电话,况且,他有事也不可能来找我商量。”
“原来是这样。”
高间点了点头,但还无法证明武志昨天晚上不是打给森川。
“我打算向棒球社的成员了解一下情况,可以吗?”
“可以,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我去找他们过来。”
森川说完就离开了,门关上后,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刚才都没有说话的小野小声说:
“听说森川老师目前的处境很为难,他和那位女老师的关系受到检视,虽然不是我们走漏了风声,但耳语真的很可怕。”
“怎样受到检视?”
“应该是不利于教育之类的吧,听说其中一个人要调离这所学校。”
“是喔……”
这个城市不大,的确很有可能遭到调职。可能是高间他们的调查行动导致了耳语不断。
不过即使没有传闻,一旦他们结婚,就有一方要调去其他学校,高间只是做了办案时必须做的事。
就算如此,高间心里仍然为这件事感到不自在。
※※※
在森川的协助下,高间他们顺利地向棒球社三年级的学生了解了情况,但问了四个人──佐藤、宫本、直井、泽本后,并没有获得任何可以成为线索的资讯。虽然这四个人家里都有电话,但须田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他们,也猜不到须田可能会打给谁。
问到不在场证明时,所有人都说在家里。佐藤说,还有父亲的友人在场,其他人只有家人可以证明。
所有人都对命案完全没有头绪。他们虽然对同学的命案充满好奇,却极度讨厌和自己扯上关系。
最后走进会客室的是名叫田岛的社团成员,他是候补投手,高间觉得他和之前的人不太一样。至少田岛很希望能够协助破案,同时发自内心对武志的死感到遗憾。
虽然他积极配合,但实际上能不能帮上忙又另当别论。他对武志也很不了解。
“你们社团这么不团结,居然能去甲子园。”
高间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但田岛完全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是难过地说:
“所以,以后再也不可能去了。”
在电话的问题上,他的回答和其他人一样,昨天晚上他也和家人在家里。高中生晚上的不在场证明,通常都大同小异。
高间问田岛有没有听过“魔球”这两个字。前面四个人听到这个问题时,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只有看起来很胆小的泽本自言自语地说:
“须田投的球就是魔球。”
可见武志的球真的威力十足。
田岛恭平先解释说:“魔球就是指很惊人的变化球。”
然后又偏着头说:
“但和须田的感觉不太相符。”
据田岛说,须田向来都是靠快速球三振对手。
“不瞒你说,我在北冈的相簿也看到这两个字,”高间说,“他的相簿上贴了甲子园的照片,下面写着‘看到了魔球’。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如果照字面解释,就是北冈在甲子园看到了可以称为‘魔球’的球。怎么样,你还是没有头绪吗?”
其他人都很干脆地回答:“没有。”田岛再度认真思考起来,在嘴里重复说:“在甲子园看到了魔球……”
“怎么样?”
高间手指咚咚咚地敲着会客室的桌子问。田岛可能在回想甲子园的事,他的双眼看着远方,听到高间的声音,才似乎被拉回了现实。
“怎么样?”高间又问了一次。
“可不可以让我想一下?”田岛说,“我想好好回想一下那场比赛。”
“是喔……”
高间看着他的脸,目前还无法判断是否值得期待,但他觉得不必太着急。
“好,那如果你有想到甚么,随时和我联络。”
听到高间这么说,田岛松了一口气地点点头。
送走田岛后,高间他们也和森川一起走出会客室。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好像有甚么地方不太对劲,”走出去时,高间坦率地说出了对社团成员的感觉。“总觉得有点荒腔走板。”
“不至于荒腔走板,”森川痛苦地皱着眉头。“对他们来说,和须田一起参加棒球社就像是一场梦,这也包括去甲子园比赛。如今梦醒了,他们不得不面对陈腐的现实,这种落差让他们不知所措。”
“你也一样吗?”高间问。
“对,我也一样。”
森川毫不犹豫地回答。
和森川道别后,高间他们又去了接待中心打招呼。接待中心的总机小组正在接电话,从她说话的语气,对方好像是报社的记者来打听须田武志的事。今天中午之后,恐怕会有大批媒体涌入。
在等待总机小姐讲电话期间,高间四处观察了一下,发现窗户旁挂着职员出勤表。职员名牌若是正面的黑色朝外,就代表出勤,缺勤者则是背面的红色面朝外。高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写着“手塚麻衣子”的牌子背面朝外。
──她请假吗?
手塚麻衣子不是请假。仔细一看,发现名牌上方还有另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早退”。
──早退?她怎么了?
高间正感到纳闷,接待中心的总机小姐挂上了电话。他告诉总机小姐,已经问完了相关的师生,然后就离开了开阳高中。
这天,当高间回到搜查总部时,得知须田武志并非志摩子的亲生儿子。本桥一脸严肃地找他,高间走过去后,本桥告诉他这件事。侦查员在调查武志的血缘关系时,直接问了志摩子才得知,但她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之前没有机会说。
她说明的情况如下。
武志的亲生母亲叫须田明代,是志摩子丈夫正树的妹妹。明代是一个在邮局上班、很普通的女孩子,二十岁时,不知道和谁发生了关系,结果怀孕了。
明代的母亲当时还活着,和正树一起追问她对方是谁,他们虽然完全不知道明代有交往的对象,但若两情相悦,不如就赶快结婚。
没想到明代坚决不肯透露对方的姓名,只说现在还不方便说。当正树他们再三追问时,她便泪眼相对。
当正树和他母亲为此一筹莫展,没想到有一天,明代离家出走了。她并没有带太多行李,正树猜想她是和对方那个男人一起离开的,但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所以,他们算是私奔。”本桥说,“听志摩子说,她听到传闻,对象那个男人的年纪不小,但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因为明代彻底隐瞒。总之,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之后呢?”高间问。
“有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五年后才终于有了消息。有人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正树,希望把他妹妹接回去。”
请你马上来接你妹妹──明信片上是这么写的。
正树急忙赶了过去。明信片上的地址是在房总半岛前端的一个小渔村,由于光靠渔业无法维持生计,所以渔民们都要靠竹编工艺贴补家用。
明代就住在那个村庄。
正树赶到后,发现形容枯槁的明代躺在脏兮兮的被子里,邻居的一个女人正在照顾她。听这位邻居说,明代这阵子身体状况一直很差,除了水和粥以外,几乎无法吃任何东西。寄给正树的明信片也是那位邻居写的。
明代看到正树,削瘦的脸上露出笑容。听到正树对她说,一起回家吧!她也流着泪点头,但当正树问到那个男人时,她还是不愿回答。
邻居偷偷告诉正树,那个男人在前三年时,每周回来一次,但两年之前就没有再回来,也没有寄钱给明代,明代只能靠编织竹篮的家庭代工维生。做到一半的竹篮和竹编工艺的工具都散乱在她的房间内。
所幸正树所面对的并非都是坏消息。明代的儿子已经四岁了,虽然很瘦,但很活泼。正树去的时候,他正在附近的河边丢石子玩。
“他就是武志吗?”高间问。
“没错。正树带着明代和武志回到老家,那时候,正树已经娶了志摩子,也生了勇树,所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家庭。而且全家只有正树一个人赚钱,明代又在生病。有一小段日子,他们的生活很拮据。”
“一小段日子……是甚么意思?”
“不久之后,明代就死了。她自杀了。”
“……”
“她割腕自杀,只留了一封遗书,拜托他们照顾武志。”
“所以,正树就把武志留了下来。”
“没错。没想到,两年后正树也意外身亡,只能说这对兄妹太可怜了。”
高间缓缓摇着头。他想说点甚么,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武志和勇树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知道。志摩子太太流着泪说,即使是亲兄弟,可能感情也不会像他们这么好。”
高间想起兄弟两人的脸。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勇树时,曾经对他说:“你和你哥哥长得很像。”
原来并非因为他们是亲兄弟,而是堂兄弟的关系,所以才长得像。记得当时,勇树听了十分高兴。
“你觉得怎么样?”本桥问高间,“你觉得他的身世和这起命案有甚么关联吗?”
“不知道。”
高间偏着头,然后又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真不希望两者有关联,不然未免太惨了。”
“我也有同感。”
本桥用力点头。
──但是。
高间心想。即使和命案没有直接的关联,恐怕也无法回避这件事。因为,正是这种境遇创造了天才投手须田武志──
翌日午后,小野整理了关于魔球的相关资料。他有一个朋友在去年之前,都在东京当体育记者。
“说到魔球,最有名的当然是小山的掌心球。”
小野得意地说。
“小山是指阪神队的小山吗?他不是快速球投手吗?”
高间记得,前年阪神队因为小山的快速球获得了冠军。
“小山今年去了猎户星队,他的球速当然很快,但从去年开始,他也开始投掌心球。在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和红雀队比赛时,第一次投了掌心球。他的球速超快,控球也很稳,又会投掌心球,今年应该会赢三十场。”
“是喔。”
“阪神队还有洋投巴奇(Gene Martin Bacque)的蝴蝶球,不仅速度快,而且无法预测方向。他的手指很长,大家都形容好像五条蛇缠着球,他今年的表现也很出色。还有村山的指叉球。不过,说到指叉球,最先使用指叉球的是杉下,已经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些资讯,”高间抓着头。“好像和这次的命案没有太大的关系,当然,听你聊这些的确很有趣。”
“啊……真对不起。”
小野欠身道歉,翻开记事本。“我也问了高中棒球界的事,最近并没有出现魔球之类的话题。”
“是吗……?”
高间托着脸颊,在桌上的便条纸上写了“魔球”两个字。
※※※
侦查会议上也讨论了这个问题,“魔球”这两个字到底是谁留下的?之前一直以为是须田武志写的,但有人认为未必如此。
首先,如果是武志所写,那他到底是甚么时候写的?如果是腹部中刀后所写,那么当他在写的时候,凶手在做甚么?如果武志想在地上写字,凶手当然会阻止,或是把他写的字擦掉,至少不可能傻傻地看着他写完。
当然,更不可能是凶手离开后所写的。因为凶手在锯断武志的手臂后才离去,那时候武志应该已经死亡了。
因此,如果是武志所写,就是在凶手抵达现场之前写的。那么,为甚么要写这两个字?应该不可能预料得到自己会被人杀害,事先留下死前留言。
基于这些理由,“魔球”这两个字是凶手所写的说法浮上了台面。虽然不知道凶手这么做有甚么目的,有人认为这象征了凶手对须田武志的憎恨,也许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是凶手所写,是否代表追查这两个字,也无法查到真相?因为凶手不可能留下会危及自己的信息。
高间用铅笔尾端敲着纸上所写的“魔球”两个字,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查这个问题。
※※※
那天晚上,森川打电话到高间的公寓。森川在电话中说,棒球社的田岛在他家里,有事想要告诉高间。
“甚么事?”
高间抓起上衣,在电话中问。
“我还没问他,好像和魔球有关。”
“我马上过去。”
高间猛然挂上电话,冲了出去。
来到森川的公寓,田岛恭平一脸紧张地等在那里,一看到高间,恭敬地欠了身。
“锯子的事有没有甚么斩获?”
森川递上坐垫时揶揄道。
“不,一无所获,给你添麻烦了。”
高间老实回答。警方调查了森川和其他社团成员家中的锯子,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搜查总部认为,凶手不是使用现有的锯子,而是为了犯案特地买了新锯子,几名侦查员已经在附近的刀具店展开调查。
“你要告诉我甚么事?”
高间问,田岛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呃……可能不是甚么重要的事,也可能是我完全猜错了。”
“没关系。如果都猜对了,所有的案子都很快可以破案。”
高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然后又问:“听说是关于魔球的事?”
“对,昨天你问了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你昨天告诉我,北冈在相簿中写了‘看到了魔球’,我就想到一件事,但因为没甚么自信,当下就没有说出口。”
“有话尽管说吧。”高间面带笑容地说。
“我想起那天须田投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球。”
“不同寻常的球?”
“就是那场比赛最后一球。”田岛说。
“暴投的那个球吗?”
森川在一旁插嘴问,高间也想起来了。
“对。”田岛缩起下巴。“比赛结束后我问了须田,最后那一球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不相信控球精准的他在当时的状况下,会投出那样的球。须田只回答说失控了,但我不认为是这样。我并不是很清楚当时的情况,那颗球在本垒板前突然往下坠落,以前须田从来没有投过这种球。”
“所以,你认为当时须田投的那一球是他新学到的球技,这就是所谓的魔球,对吗?”
“对。”田岛回答。
高间看着森川,征求他的意见。森川想了一下说:
“有可能。那场比赛后我也问了北冈,他向须田发出了甚么指示?北冈没有明确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是在责怪他们,就没有继续追问,但他们两个人对那球的问题却支支吾吾的。”
“会不会是须田练习了新的投球方法,在那里一试身手?他很有可能做这种事。”
田岛说。
“所以,他是和北冈一起练习新的投球方法。”森川说。
但高间否定了他的意见。
“不,应该不是这样。北冈的相簿中,在选拔赛的照片下方写着‘看到了魔球’。从这句话来看,当时北冈也是第一次看到。”
“是喔……这么说,须田之前都是独自练球罗?”
“不,这不可能。”田岛很有自信地说,“须田和北冈在神社秘密练球,一定也练习了这种变化球。”
“不,我记得他们是在选拔赛之后才去神社练球。”高间解释说,“选拔赛之前,都是须田独自练球,北冈的母亲和须田都这么说。”
须田武志在选拔赛上第一次尝试了变化球,北冈看到之后,在相簿上写下了“看到了魔球”这句话。之后,他们开始练习魔球──高间在脑海中整理出事情的先后顺序。
田岛以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偏着头想了一下,用坚定的语气说:
“不可能。佐藤说,他曾经在下雪的时候看到须田在石崎神社练球。选拔赛后,这里根本没下过雪。而且,佐藤还听到了接球的声音,绝对是北冈和须田一起练球。”
“是喔……”森川狐疑地看着高间问:“怎么回事?”
高间问田岛:
“佐藤说看到北冈和须田一起练球吗?”
田岛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没这么说……但除了北冈以外还有谁?”
高间看着森川,森川也耸了耸肩回答:“的确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佐藤家离这里很远吗?”
“不,不会太远。”
“你画地图给我。”
高间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放在森川面前。他的心跳加速。
──如果不是北冈,到底是谁在接武志的球?
武志的尸体被人发现的两天后,在须田家附近的集会所举办了葬礼。因为经济因素,只能举办简单的葬礼,但很多人都前来吊唁。
勇树站在集会所门口,向前来烧香的人鞠躬道谢。除了武志班上的同学,勇树的很多同学也都来了。他真心诚意地向每一个人说:“谢谢。”
森川和其他几位老师也来烧香,手塚麻衣子也来了。麻衣子穿了一袭黑色洋装,表情有点紧张。她和森川的关系已经在开阳高中内传开了,甚至有几名家长向校长抗议。她昨天请假,前天又早退,听说她在职员室遭到了排挤。
勇树看着麻衣子走过自己面前,烧香后合掌祭拜,她比别人祭拜的时间更长。当她走过面前时,勇树又说了一声:“谢谢。”她微微向他点头。
※※※
葬礼后,高间刑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说有事想要问他。勇树说,只要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就没问题,高间把他带到没有人烟的小巷子。
“你手上的盒子是甚么?”
高间首先问起勇树拿在手上的木盒子。
“这是哥哥的宝贝。”勇树回答。
“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
勇树打开盖子,里面有一个护身符、用竹片编的人偶,和一个像是铁钳的东西。
“这是哥哥亲生母亲的遗物,”勇树告诉高间。“我希望他在天堂的妈妈也能参加他的葬礼,所以带来了。”
“是这样啊……”
高间抓了抓鼻头。
“你说有事要问我,是甚么事?”
勇树盖好木盒的盖子问。
“嗯──关于你哥哥晚上去神社练球的事,是不是有人陪他一起练习?”高间问。
“不是北冈哥吗?”
勇树之前曾经听眼前这位刑警和武志谈起这件事,他记得是这么一回事。
“不,我是说除了北冈以外的人,在选拔赛之前。”
勇树摇摇头。
“我之前也说过,哥哥从来不会告诉我练球的事。”
“是吗……他果然都没有告诉你。”
高间有点失望。
“为甚么问这个问题?除了北冈哥以外,我哥还曾经和其他人练球吗?”
勇树反问道,高间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置可否地说:“嗯,只是问一下。”然后又说:“我想再问一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问题。”
“好啊。”勇树说。
“最近你哥哥有没有和你提到过变化球的事?”
“甚么?”勇树没听清楚。
“变化球,就是投手投出的曲球。”
“……这个问题真的很奇怪。”
“所以,我一开始就声明了。怎么样?他有提过吗?”
勇树只能重复和刚才相同的话。“我哥几乎不会在我面前提到棒球的事。”
虽然眼前的刑警有点失望,但勇树也无可奈何。因为勇树完全不了解武志的棒球人生,虽然现在对此感到懊恼,却也为时太晚。
“是魔球的事吗?”
勇树问,高间点点头。
“目前警方认为你哥在练某种新的变化球,并称之为‘魔球’,只是还不知道和命案有甚么关系。”
“是喔……”勇树想到一件事,决定告诉刑警,“难以相信哥哥在练变化球。”
高间纳闷地问:“为甚么?”
“因为哥哥打算靠快速球进入职棒。他之前说过,如果从高中就决心要进职棒,不需要投变化球,最多只能投曲球。如果为了学投其他的球影响了投球姿势,就会偷鸡不着蚀把米。而且球探好像也告诉他,高中时代只要投直球就好。”
“球探?”
高间瞪大了眼睛,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球探?是职业球队的球探吗?”
“对。”勇树说。
武志升上二年级后,某个东京球队的球探经常造访须田家。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相中了武志,但并没有特别游说他进入职棒球队,每次都和他聊职棒的情况后就离开了,也会给武志一些建议。
“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说出去。虽然我搞不太清楚,但好像被人知道哥哥和职棒的人见面,会有很多麻烦。”
“我知道,好像会违反业余棒球的规定。你哥哥打算进入那个球队吗?”
“不知道。哥哥常说,只要进入职棒,无论去哪一队都无所谓。”
在勇树的记忆中,武志从来没有为特定的球队加油。为棒球赌上青春的武志没有喜欢的球队听起来有点奇怪,也许对武志来说,职棒球界整体就像是一家大公司,每支球队就像是公司内的不同部门。
“那个球探多久来一次?”高间问。
“好像三、四个月来一次,今年二月有来过。”
“是喔……你记得他叫甚么名字吗?”
“我记得,他叫山下先生,个子很高大。”
“可能以前是棒球选手吧。”
高间说完,在记事本上写下了那个球探的名字。
高间的问题全都问完了,临别前他感慨地说:
“你哥哥好像是为了当棒球选手来到这个世界。”
“没错,”勇树回答,“哥哥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打棒球。”
高间刑警点了两、三次头,缓缓迈开步伐。勇树跟在他的身后,在内心呐喊。
──没错,哥哥是为了打棒球才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死在树林中。
好想知道真相,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勇树强烈地希望。
那天晚上,勇树和志摩子难得有时间在一起慢慢吃晚餐。自从武志死后,他们都没有时间静下来吃饭。
吃到一半时,志摩子停下筷子,呆然地看着隔壁房间。
“怎么了?”勇树问道,也跟着看往那个方向。
志摩子没有马上回答,继续看着那个房间。然后,拨了拨凌乱的头发说:
“我在想,以后再也不会洗那套制服了。”
隔壁房间挂着刚洗好的制服。开阳高中的一号球衣,膝盖的地方有点磨损了。
我会自己洗──武志每次都这么说。你在说甚么啊,有时间洗衣服,赶快去练球吧──志摩子也每次都这么回答。
“妈,”勇树叫着她,“哥向来都很感激你。”
志摩子的眼神飘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容低下头,轻声说了声:“真是傻孩子。”不知道她在说勇树还是武志。
“我只是希望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她问勇树:“之前觉得不快乐吗?”
“很快乐啊。”勇树回答。
“对啊,妈妈也很快乐……”
志摩子说完,再度垂下双眼,用一旁的擦手布擦着眼泪。
※※※
晚餐后,从玄关传来敲门声。收拾好碗筷,正用抹布擦矮桌的勇树和站在厨房的志摩子互看了一眼。照理说,这么晚不会有人上门。
勇树立刻想到可能是山濑。那个家伙我行我素,很可能现在上门催债。不知道为甚么,山濑很怕武志,但现在他已经有恃无恐。
“请问是哪一位?”
志摩子不安地问,她也以为是山濑。
“不好意思,”──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但不是山濑。“我叫竹中,因为有东西想要交给您们,所以这么晚上门打扰。”
志摩子又看了勇树一眼,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勇树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听过竹中这个名字。
她打开门,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年约五十多岁,身体结实挺拔,五官轮廓很深,看起来很顽固。
“不好意思,突然登门造访。”
头发花白的男人说完,对他们鞠了一躬。他鞠躬的动作很诚恳,背仍然挺得直直的。
“我以前是须田正树先生的同事,须田先生很照顾我。原本打算更早登门拜访,但因为您们搬家了,我无法联络到您们。”
“所以,您是电力工程公司的人?”
“对。”竹中回答。
“喔,是吗……?”志摩子听了,立刻请他进屋。“请进,家里很小。”
竹中脱了鞋子进屋后,跪坐在角落的武志骨灰前。
“我在报上看到了这次的事,所以才知道您们住在这里。”
竹中解释之后,又鞠了一躬说:“真的是飞来横祸,请节哀顺变。”志摩子和勇树也跪坐着向他还礼。
竹中徵得志摩子的同意后,为武志上了香。他在武志的骨灰前合掌祭拜了很久,勇树看到他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到他在说甚么。
上完香后,他转身看着志摩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
“以前须田先生曾经多次借钱给我,我一直想要回报他,请您们务必收下。”
“不,我们素昧平生,怎么可以……?”
志摩子推辞着,竹中摇着头,把信封推到她面前。
“我只是归还所借的东西,您也可以认为是给武志的奠仪。”
“喔,但是……”
“请您不必想太多。”
竹中环视屋内后站了起来,“我该告辞了。”
“呃,我马上来泡茶。”
志摩子慌了手脚,他伸出手制止道:
“不用了,我还要去其他地方,今晚就先告辞了。”
“呃,可不可以请您留下联络方式?”
听到志摩子的要求,竹中想了一下,然后拿出记事本,写下联络方式后,递给志摩子。他的字很漂亮。
“那我就先告辞了。”
竹中在门口又鞠了一躬后,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竹中的脚步声消失后,母子两人又互看了一眼,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刚才那个男人到底是甚么人?
勇树拿起信封,确认信封里的金额。因为他觉得可能是恶作剧。
看到信封里的金额,他吓了一跳。
“妈,太惊人了,里面有三十万圆。”
“甚么?怎么会?”
志摩子也走了过来。信封里的的确确有三十张一万圆的纸钞。
“勇树,赶快去追他,一定要问清楚。”
“好。”
勇树冲出家门,追向男人离开的方向。虽说父亲以前曾经照顾他,然而三十万圆实在太多了。
但是,勇树没有追到,那个男人可能是开车来的。勇树只好回家。
“怎么办?”
志摩子看着钱手足无措。“我看还是明天联络他,我们不能收这么多钱。”
“我觉得还是收下吧,”勇树说,“只要有这些钱,就可以还钱给那个山濑,以后也不用再烦恼了。”
志摩子向山濑借了十万圆。勇树讨厌山濑三不五时以借钱为藉口,不怀好意地纠缠志摩子。志摩子不去上班的日子,勇树好几次放学回家,都看到他旁若无人地坐在家里。
“是没错啦。”
志摩子露出为难的表情。
“总之,先把钱还给山濑,其他事之后再考虑。我马上去还钱,如果不赶快还给他,那家伙绝对又会上门。他一定觉得反正哥哥已经不在了,没甚么好怕的,以后我会保护你。”
勇树把手放在志摩子的肩上。
“谢谢,但是你不用担心。”
说完,志摩子看着信封,再度偏着头纳闷。“话说回来,刚才那个人为甚么……?”
从勇树口中得知曾有职业球探上门这件事的第二天,高间来到该球队事务所的会客室。电话联络时,原以为忙碌的对方不可能立刻安排见面,只希望预约对方的时间,没想到对方一听到是须田武志的事,马上提出希望立刻见面的要求。
高间取出 Hi─lite 香烟抽了一口,环视室内。墙上贴着选手的月历和日程表。
目前几乎可以确定,武志在石崎神社练球的对象,除了北冈以外,还有另一个人。棒球社的佐藤是在选拔赛之前看到武志练习,他并不知道陪同练习的是不是北冈。因为那天下雪,所以查出了具体的日期,但据北冈明的母亲所言,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出门。
那么,须田武志到底和谁一起练球?
如果当时的练习和“魔球”有关,那么,练球的对象就变得极其重要。
但是,勇树认为武志不可能练变化球的意见也很耐人寻味,而且据说这是职业球探的建议,高间认为有必要向这名球探了解情况,所以今天特地登门拜访。
高间抽完第一支烟时,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身穿灰色西装的他一进门就鞠躬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的声音洪亮,可以感受到肺活量很大。高间也起身回礼,双方交换了名片。高间从名片上得知,眼前这个男人叫山下和义。
山下将近九十公斤的身躯沉入沙发。
“你要打听须田的事?”
他露出严肃的眼神问道。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他对须田武志的态度。
“我从须田勇树的口中听说了你的事,”高间说,“他是武志的弟弟。”
“我知道,那个孩子很聪明。”
或许是因为身体庞大的人怕热,山下拿出手帕擦着太阳穴附近,鼻头也渗着汗,感觉活力充沛。
“你知道他遇害的消息吗?”高间问。
“当然知道。我也考虑过,警方可能会来找我。”
山下抱着双臂摇了摇头,“我太受打击了,难以置信,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你和须田是怎样的关系?”
山下的目光往上看了一下,宛如陷入冥想般缓缓闭上眼睛。
“须田武志是日本棒球史上屈指可数的天才。我曾经见过许多名投手,目前也为了寻找优秀投手,在全国各地奔波。但像他那样具备完美素质的选手可遇不可求,几乎二十年才会出现一个。他的球速和控球度都无懈可击,而且对棒球的敏锐度、冷静的性格和坚强的精神,都显示他是不可多得的明日之星。”
说到这里,山下张开眼睛看着高间,“不瞒你说,他进高一时,我就注意到他了,无论如何都想签到他。我们球队需要像他那样的投手,于是从去年夏天之后开始私下和他接触。如果太明目张胆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去找他时都很小心。”
“具体是怎样的接触?”
“我并没有做甚么特别的事,只是和他见面聊一聊,因为如果做其他事就会违规,但我希望他至少对我们球队的名字留下深刻印象。时下的年轻人都希望进巨人队,好的球员统统进了巨人队,我们必须积极布局。”
“啊!巨人队吗?”
高间想起了“巨人?大鹏?煎蛋”的口号,但听勇树说,武志并没有特别喜欢的球队。高间提起这件事时,山下点点头。
“没错,须田进入职棒的意愿很强烈,但似乎只要是能够高度肯定他实力的球队,他都愿意加入。对我而言,遇到年轻人说非要进巨人队不可当然很伤脑筋,但像他那种进哪一个球队都无所谓的态度,也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到时候必定会为了争取他,和其他球队展开竞争。因此我才会偶尔和他见面,希望博取他的信任。”
每年秋天,在业余棒球界活跃的球员未来的动向就受到瞩目,哪一名选手进入哪一个球队也牵动着棒球迷的神经。
“他本人的意向如何?有没有打算进你们球队?”
高间问。山下把手放在下巴上沉思后,偏着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上来。”
“他没有释出善意吗?”
“应该说,他的想法比我想像的更干脆。他对职棒并不只是憧憬,而认为是自己以后的工作。”
随后山下又告诉高间一件事。山下最后一次见到武志时,武志提出要做一笔交易。
“交易?是金钱吗?”
高间曾经在报上看到,球队为了争取有前途的新人,愿意祭出天价的签约金。今年最受瞩目的新秀除了遭人杀害的武志以外,还有庆大的渡边和下关商的池永,听说包括私下的红包在内,签约金额不低于三千万圆,那是高间难以想像的金额。
“包括金钱在内。他提出的金额相当于今年新入队选手中最高的金额,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觉得他在这方面很精明,并没有太惊讶。其实不需要他主动提,我们球队也打算出这个价钱,只是他提出要先签一份包括金钱条件在内的临时合约。”
“临时合约?”
“临时合约也有法律效力,我听到他的要求,有点慌了手脚。因为在这个时期和他接触本身就违反了规定,当然不可能留下这种书面资料。于是我对他说,请不必担心,我们球队一定会签他,签约金也会令他满意。”
“他怎么回答?”
“他说这种口头约定不可靠。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球队会找到更理想的选手,就不想再签他了,到时候签约金也会降价。”
说到这里,山下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因为他是小孩子就不把他当一回事,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很受打击。为了赢得他的信任,我去找了他好几次,没想到最终还是无法抓住他的心。不要说是抓住,我甚至没有摸到他的心……”
高间再度发现,须田武志果然是不平凡的少年。他不光球技精湛,在精神方面也很坚强独立。时下的年轻人都很软弱,很难想像他们属于同一个世代。也许是他的不幸身世造就了这种坚强。
“对了,我想请教一个奇怪的问题──”
高间问山下,是否曾经听说武志在练习新的变化球。
“不,我没听说。”山下不假思索地否定。“我曾经提醒他,现在要用自然的姿势投出有速度的球,只要投直球或曲球就好,绝对不要试图在投球时耍花招。”
这代表武志在没有知会山下的情况下,就擅自学了魔球的投法。他为甚么这么做?还是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增加投球的变化?
之后,高间问山下对这起杀人案有没有甚么线索?山下的回答不出所料地并无头绪,但在高间准备起身时说:
“我对须田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孤独的身影,这是我得知这起命案后的第一个想法,觉得他背负了这样的命运──当然,这只是无聊的感伤。”
“你的想法可以成为破案的参考。”高间说。
离开球队事务所后高间打电话回总部,本桥接听了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高间回答说,虽然不知道对破案有没有帮助,但听到了很有趣的内容。这是他的真心话。
“是吗?这也在预料之中。先不谈这个,目前接获两条线报,一个是关于锯子的消息。二十三日晚上,曾经有一个男人在樱井町的一间刀具店买了折叠式锯子。”
“是喔。”二十三日就是武志被杀害的前一天。
“可惜老板没有记住客人长相。另一个是,有人曾经看到和武志一起在神社练球的人。”
“甚么?真的吗?”高间忍不住惊叫。
“真的。那个人是在二月左右看到的,所以绝对不是北冈。”
“那是谁?”
“目前还不知道。”本桥说,“根据目击者的描述,从那个人的年纪来看,绝对不是北冈,而且还有一条有利的线索。”
“甚么线索?”
“和武志一起练球的人拄着拐杖,一只脚不灵光。”
“一只脚……”
“目前正在向县内熟悉棒球界的人士打听,你也赶快回来吧。”
“好。”
高间用力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