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曜夤夜暴崩的消息隔日就传出宫,听到的人无不惊恐,最震惊的莫过于谢家。谢琰让人把府中的红绸都拆下来,换上素幡白练,原本喜庆洋洋的府邸,顿时变得死寂一般。
谢混刚进正堂,就见谢琰和朱夫人说着什么,朱夫人一面答应,一面低头用绢帕试着泪。
“阿父。”谢混唤了一声。谢琰抬起头,面上神色冷肃,开口道:“益寿,你都知道了吧?”谢混眉头微蹙,无声地点了点。
朱夫人擦干眼角,收起满面戚容:“益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和晋陵公主的婚事先放一放,等过了孝期再……”谢混低声打断她:“阿母,你们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
谢琰思量半晌,叹了口气道:“原本是指着主上能倚重咱们谢家,这一来,怕是前路难测。益寿,你要是觉着委屈,爹就去把婚事退了,给你再寻一门好的。”
谢混平静地摇头:“终身大事,岂有失信之理,既然下了聘礼,我自会一力承担。”谢琰知道他性情执拗,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遂不再多言。
皇帝既崩,谁来继位就是头等大事。太子痴傻堪比惠帝,朝堂上沸反盈天,分出两派,一派主张按司马曜遗诏扶太子登基,一派主张另择新主,按兄终弟及的规矩,由会稽王司马道子承位。
两派僵持不下,七八天过去,竟还没商量出结果。太后李陵容向来偏袒会稽王,只是有司马曜遗诏,她也不好表现的太露骨。司马道子见太后不答应,便指使他的心腹王国宝和其从弟王绪,在次日的朝会上进言。
王绪早已准备了套说辞,当即就在朝堂上道:“太后,永嘉之祸皆因惠帝戆愚,才酿成大乱,以至神州陆沉,生灵涂炭。既有前代覆车,殷鉴不远,岂可再重蹈此祸?”
李太后坐在垂帘后犯难,正犹豫不定,王恭手持笏板,昂首出列:“太后,琅琊内史此言欠妥,君乃立国之本,先帝已丧,新君不能动摇!”
王国宝在旁冷笑道:“孝伯,动摇国本可不是凭你一两句话……”话音未落,王恭倏地盯住他:“中书令,先帝驾崩那天晚上,你为何犯阙叩扉,夜闯司马门,难道要趁乱篡改遗诏,欲行奸计?”
一席话起千尺浪,群臣俱是激愤不已,太极殿中顿时嗡嗡作响,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此事。王国宝自觉奸计败露,面上十分难堪,不由朝司马道子看去。司马道子的脸色更是难看,暗骂蠢材,强压着怒火不便发作。
王恭性情刚直,丝毫不顾司马道子的脸面,指着王国宝的鼻子就骂:“先帝登遐之日,朝中大臣莫不惊号,而你面无哀容,分明是小人得逞之相。像你这种恃宠狎恩,陷君误国的贼子,万死也难辞其咎!”
王国宝被他一激,顿时气结,半晌才道:“王孝伯你……你竟敢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
“够了!”李太后在垂帘后呵斥道,“既是争执之言,也该有个限度,这样吵闹不休,成何体统?”王恭这番劈头盖脸的痛骂,她早就听出意有所指,哪里是在骂王国宝,分明是在责难背后的司马道子。再这样吵下去,当着众臣面揭出什么短处,怕是更难收场。
想到此处,李太后运了口气,心想天意如此,便打消了改立新君的念头,匆匆宣布退朝。司马道子哪里肯罢休,一路追到崇训宫,仍想说服她。
谁知李陵容屏退左右,扬手便是一个耳光重重甩在他脸颊上,打得司马道子口破血流,半天缓不过来。李太后指着他,急促地哽咽道:“你好狠的心肠,昌明毕竟是你亲哥哥,一门兄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司马道子上前抱住她的腿,佯装哭道:“母后,儿子冤枉,皇兄分明是因魇暴崩,怎么能赖上我,还是母后轻信王恭的挑拨,无辜怀疑儿子?”李太后将信将疑,对司马曜之死虽有疑惑,却抓不住他弑君的把柄,只能勉强作罢了。
王恭当着百官群僚那一通痛骂,自觉出了口恶气。散朝后正准备回府,中常侍郑嵩从背后小步追上来,轻唤道:“府公留步,晋陵殿下请您移步东堂,随奴婢走一趟。”
王恭也不含糊,当即跟他出了前殿,拐过三重廊道就是东堂。檐角下悬着两盏白底黑字的灯笼,晃晃荡荡,仿佛随时能湮灭于风中。
王恭迈过门槛,就见大殿里挽幛低垂,白幡似雪,梁间尽是飘飞的明旌。堂中停着司马曜的棺厝,旁边跪着一个清瘦的少女,身穿斩衰麻衣,鬓边簪着朵象征重孝的白萘花。
“臣见过殿下。”王恭躬身行礼。晋陵闻声抬起头,眼角微红,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舅父。”晋陵起身唤了一声,王恭是先皇后王法慧的胞兄,系出太原王氏,自从王法慧薨逝后,因为甥女太小,又养在深宫里,舅甥之间并不常见,因此生分了许多。
“看见殿下,就想起你阿母,当年她也是你这一般年纪。”王恭心下慨然,不觉湿了眼眶。晋陵柔声道:“舅父还是唤我阿陵吧。”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晋陵往火盆中添了些香纸,方道:“今日请舅父来,只想问一件事,我阿父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恭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先帝的死是笔糊涂账,暴崩之事,所有人都归咎于张贵人,这本就不合情理。一个小小的宫妾,有多大胆量敢弑君?其中关窍便是我不说,殿下也该明白。”
晋陵默然听着,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只听王恭平波无澜的声音继续道:“宫中历来都有禁军护卫,如此严密的防备,怎么会出差错?就在大行晏驾的当夜,中书令王国宝欲入宫矫诏,被侍中王爽拦下来。要不是王爽,此刻朝堂上坐的,就是会稽王了。”
“你是说,叔父他……杀了我爹?”晋陵脸色惨白,目光从错愕转为震惊,仍是不敢相信,“不,他们是亲兄弟,叔父怎么下的去手?”
王恭冷蔑地笑了一下:“古往今来,为了争权夺储,父子相屠、兄弟阋墙的事还算少吗?别说是亲兄弟,就是亲父子也未必会手软。先帝与会稽王向来不睦,又有小人挑拨离间,王忱死后,王国宝一直觊觎着荆州刺史的位子,先帝不经吏部筛选,直接出诏让殷仲堪领任。这一下惹恼了会稽王,他一怕先帝手中掌握着荆扬重镇,二怕将来见忌于君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再推罪张贵人,在宫中广布流言,买通太医令,诈称是‘因魇暴崩’。”
晋陵越听越心惊,动了动口唇,却没有说话。王恭略带不忍地沉默了一下,抚着她瘦弱的肩膀道:“阿陵,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太后自来偏袒会稽王,此事决不让追究。听舅舅一句劝,什么都不要问,等孝期过了,就嫁到谢家去,好好过日子。你一个姑娘家,哪里见过庙堂上的腥风血雨,谢琰手里握着北府兵,只有他家能护住你。”
晋陵默然点点头:“舅父放心,我只想弄清事情原委,不会和会稽王起冲突。只是担心太子痴傻,太子妃和琅琊王年纪太小,怕他们在宫中不能自保。”
王恭站起身来,望着堂上的棺厝,负手而立道:“我原想,等琅琊王到冠礼之后,就劝先帝将太子之位让给他,没想到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你若能嫁到谢家,以谢混的资质,前途不可估量,将来顶门立户,太子他们或许还有些指望。”
晋陵思量着这句话,半晌怔忡不语,片刻后才道:“舅父金玉良言,阿陵记下了。”王恭见她柔顺乖觉,与亡妹王法慧的骄纵截然不同,心中甚觉宽慰,低声道:“多多保重。”
却说王珣那日在朝堂上目睹了一切,回到乌衣巷,就把事情原委和家里人说了。王弘听后沉思了一会儿,叹道:“怪不得,会稽王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像是亏心事做多了。”
王珣在官场浸淫多年,对这些争斗早已看透,低头呷了口茶,悠闲地说:“让他们斗去,总归是司马家的天下,天捅漏了,自当有人接着,与我琅琊王氏何干?”
王练在旁边听着,觉得这话太过冷漠,他心里记挂晋陵,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默然不语。
王珣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并不点破,摁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这头一项,就是不可贪功冒进,以你们的资质,想在朝中挣个立足之地并非难事,可挣得太快了,也绝非是好事。”
去年冬天,王弘就以清悟之名,被司马道子招为骠骑主簿。他为人机敏又有才思,当时江左农业荒废,便建议屯田安民,因此颇受赏识,要将他提拔为咨议参军。王珣早看出司马道子的野心,不想让儿子在帝相之争中陷的太深,叫王弘以太年轻为借口推了。
王弘点头道:“阿父顾虑的不无道理,当下局势这么乱,咱们该站哪一边儿?”
王珣笑了笑:“哪边儿都不站,我在朝中两派均无援党,也不打算搅进去。王恭手里虽有兵权,可自矜门第,又不懂兵略,与北府众将都有矛盾,恐怕长久不了。”
“那会稽王呢?”王练问道。王珣又是一笑:“会稽王名不正言不顺,且有弑君之嫌,纵然将来太子登基,他为摄政太傅,早晚也让人赶下去。”
王弘和王练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有所顿悟。王珣将茶盏搁在案上,站起身道:“记住,争就是争,没必要虚与委蛇,只是现在还不到你们争的时候。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大局已定,你们再出手。”
王珣又瞥了王练一眼:“阿练,你也不小了,我让你叔母给你寻了一门亲事,散骑常侍荀籍膝下有个女儿,与你年貌相当,正合适。”
王练大惊失色,愕然抬起头:“叔父,我……我还未出仕,怎能随便成家?”
王珣料定他会这么说,于是道:“这有何难,我和车胤已打好招呼,给你在台省寻个清闲不累的差事,过了腊月就进去。等你成了亲,僧弥在九泉下也能安心了。”
王练不敢反驳,只是硬着脾气不说话。王珣知道他心里别扭,笑道:“阿练啊,你毕竟还年轻,耐住性子好生想想,那天边的月亮虽好,可惜离得太远了,够不着,不如要这唾手可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