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轻轻一笑:“世人都打这么过来的,任凭你是谁,都躲不过红尘俗世这张网。”
谢混长久地沉默着,那一钩清冷的月悬在夜空中,投下黯淡的虚影,倒映在浓如墨缎的河面上。他想起白天在平昌门外,父亲语重心长的那番话,不由伸手摸了摸,将那根白玉簪从怀里掏出来。
玉簪光润洁白,还带着胸口的温度,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醉眼朦胧间,低低地笑了两声,颇有些自嘲之意。“休元,你知道我阿公是怎么死的吗?”
王弘愣了一下,微感讶异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谢混轻声道:“我阿公和玄叔是被主上逼死的,如今却要我娶他家女儿,你说可不可笑?”王弘听了半晌不语,他虽知晓此事,却没想到在谢家人心里,这件事始终是根不能触碰的芒刺。
“阿公死的那年,我还小,只模糊记着将阿公的灵柩从广陵运回来,路过西州门时,表叔羊昙痛哭不止。后来有一次,他吃醉了酒,又走到西州门下,用马鞭敲着门说‘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我玄叔心灰意冷,解驾东归,过了半年,他的死讯传到建康,我阿父受不了,只想不顾一切冲到宫里去讨个说法,还是几位叔父怕他出事,生生给拦住了。”
谢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喉头似乎有些哽咽:“略长大些,总见我阿父下朝回来,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自打玄叔死后,谢家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连昔年那些部下僚属,一个个都爬到他头上耀武扬威。外人看来谢氏‘一门三公’,好不风光,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门户是大不如前了。”
王弘听他静静说完,不知该如何出言抚慰,半天才问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办?此时退婚,主上怕是不依。”
谢混向着满天星光灌了一口酒,舔了舔嘴唇道:“不退了,我可不想像你子敬叔父一样烧足抗旨,那荀羡逃到天涯海角,还不是一样被抓回来。”
他面上泪痕未干,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王弘看在眼中,耳边浮现出那天在宗祠里,王练说过的话:“以益寿表兄的性子,会对晋陵好么?将来始乱终弃抛下她,又该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自处。以司马曜素性多疑的做派,这驸马也未必好当,一定要让王练在此事中摘干净,免得夜长梦多。
那天从华林园出来,李太后将晋陵带到崇训宫,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话,头一项自然是分析利弊,又对谢氏的显赫门第、谢混的清贵品性赞不绝口,她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接话。
李太后只当她少女羞涩,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晋陵自己打定主意,回到含章殿,一心一意等着王神爱的消息。可自从神爱将那封信捎出宫去,就迟迟不见踪影,一连等了十几日,终于坐不住了。
“阿芜,你去新安公主府一趟,替我看看神爱。”晋陵吩咐贴身侍女,阿芜望了她一眼,有些胆怯地道:“殿下,王家女郎怕是不能来了。”
晋陵见她神色有异,不禁追问道:“为何?她生病了?”阿芜欲言又止:“听说陛下的旨意,要替太子纳妃,已经选定了王家女郎,大婚前恐怕不能出门。”
晋陵吃了一惊,身子晃了晃,阿芜忙上前扶住她:“殿下小心!”她勉强稳住心神,转头就奔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崇训宫,刚走到大殿门口,就听见内阁里传出一阵低泣的哭声。
“太后,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这样做,不是割我的心头肉?”新安公主跪在榻前,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发间插得莹亮珠翠也跟着颤动不止。
太后李陵容端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叹了口气:“哎,哀家也知道仓促了点,可自古内治乃人伦之本,太子大了,眼看着要元服加冠,出就东宫,身边总不能连个像样的妃嫔都没有。”
新安公主抬起头来,颤声哭道:“那么多名门闺秀,为什么偏偏是神爱?为什么不挑别人?”徐太妃生性懦弱,默默坐在旁边擦泪,只是不敢出声。
李太后被她闹得不胜其烦,仍耐着性子说:“姑表加亲,不是正好嘛,到外头去寻,断没有像神爱这么合适的。再说,让她做太子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哪里不好?”
新安公主一下子站起来,咬牙道:“太子口不能言,寒暑不分,连敦伦之道都不能,哪里配得上神爱?我是断不能让她受委屈的。”
“放肆!”李太后猛一拍桌案,顿时沉下脸来,“当初就是纵着你的性子,才让你嫁给子敬,逼着人家休弃了元配,如今你还想再任性妄为一回?”
新安公主被她触到痛处,忍不住潸然泪下:“就因为王郎待我不好,我才想让自己女儿有个圆满归宿。太后也是母亲,如何狠得下这个心?”
李太后气得乱颤,指着她道:“太子大婚,这是朝事,岂容你在这里挑挑拣拣?实和你说,这是陛下的旨意,日子已经定好了,只等着纳吉下聘,你若不依找他闹去!”
新安公主一下瘫软在地上,半晌哭着爬过去,抱住她的双腿:“太后,太后,我求求你,神爱才十四岁,一生还长着呢,你们不能毁了她!”唬得徐太妃也跟着跪下来,一起向着榻上的李陵容叩头不止。
站在阁外的晋陵越听心越寒,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中斋式乾殿的,殿前的铜龙高达三四丈,十分巍峨奇伟,此刻在血色夕阳中以一种倨傲的神情袭压下来,仿佛要将她无情吞噬。
这里虽是司马曜的帝寝,她活到十五岁,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守在殿外的宦侍见她来了,一时不知所措,上前阻拦道:“殿……殿下留步,容奴婢通禀一声。”
晋陵心中憋着怨气,一把推开他,径直就往进闯。式乾殿中设着通天彻地的绛纱幔子,随着风动,在空中忽飘忽起。她穿过正殿,往右侧的东堂去,一路上遇见的宫女接连跪倒,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东堂是就寝的地方,此时不到休眠的时候,却听见那斗帐绛纱中传来女子娇慵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在空旷的殿阁中娓娓荡开。
她并不避讳,只是站在帐前静静听着里面的嬉闹声,片刻后,方才愈渐止息了。帐里人似乎察觉到动静,沉声问道:“是郑嵩吗?”
晋陵从容道:“父皇,是我。”司马曜悚然坐起,显然被吓得不轻,就听女子唤了声“陛下”,似乎又将娇躯倚缠上去,他厌倦地打落了那只轻浮的手,低声道:“爱妃,你先出去。”
“陛下,别赶妾身走,刚才不是好好的……”
司马曜默然喝道:“出去!”女子吓得一哆嗦,抱着衣裳从寝帐中钻出来,临走前艳面酡红,眼泛泪光,仿佛还颇有些不舍。晋陵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隐约认出是入宫不久的张贵人。
过了须臾,司马曜探手拨开帐子,从榻上不紧不慢地出来。“什么事,这样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越来越没规矩。”
晋陵冷眼看着他,并不打算拐弯抹角,开口就问:“父皇要把神爱许给太子?”司马曜一愣,点头道:“是,日子已经定了,过几天就让中书省起草诏令。”
“父皇为何要这样做,神爱也是您的亲甥女呀。”晋陵急道。司马曜从她身边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衣袍,慢慢披到肩上:“正因为她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朕才允她做太子妃,咱们自家天下,怎能便宜了外人?”
晋陵追过去:“可是,太子那般痴傻,神爱怎能嫁给他,这岂不是害了她一生?”司马曜从鼻子里“哼”了声,不耐烦道:“你懂什么,朕早已权衡利弊,将你许给谢家,鄱阳指给王家,神爱嫁进宫来,你们三人拢住三方,先将局势牵制住,待朕百年之后,就算太子再不济事,也能稳住朝堂变局。”
晋陵听了不由苦笑:“父皇,天下社稷靠得是治国之道,御人之术,岂能凭着妇孺女子去维系?”
司马曜看了她一眼:“褚太后守寡时,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不是一样抱着襁褓中的穆帝临朝摄政。何况朕也没让你们怎样,不过是使些手腕,拢住自家夫婿而已。”
晋陵容色淡薄,冷冷看着他说:“父皇,女儿自幼所学,皆是读书识理,明辨是非,从来不懂后宫争宠之事。别说不懂,就是懂我也不屑。”
这话顶的司马曜一时气结,拂袖而起道:“朕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和你娘一模一样,又倔又硬,冥顽不灵!你要是不会,朕多派几个老成点的女子,给你好好指点。”
晋陵正色道:“我不会学,更不会嫁,父皇逼我也没用。”司马曜转身走到她面前,冷笑道:“谢混是名相之孙,华宗贵冑,论才貌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还想要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想嫁王珣那个侄子是不是?”
晋陵被他点破心事,顿时哑口无言,司马曜冷冷瞥了她一眼,从墙上的暗匣中抽出信笺,抛到她脚下:“你自己看看,人家信上说的什么。”
她俯身拾起来,将信展开细细读了一遍,信上字迹宛然,句句都是客套推诿之词。晋陵看了几句,就感到脸上热剌剌的,便如被人劈面扇了几个耳光,刀刮似地痛。
司马曜轻蔑的语气在她背后道:“人家王练说齐大非偶,怎敢配天潢贵胄,不愿误你青春,望你另择清官显宦,一别两宽,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他语意刻薄,晋陵哪里受的住这话,秋波般清澈的双眸垂下去,已是泫然泪下。司马曜打量她许久,冷嘲着道:“你可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是昨日下朝,王珣亲自到太极殿东堂,呈到朕手上,让朕转交给你!堂堂一国公主,私下竟与臣属纠扯不清,朕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晋陵抬袖试了一把泪,起身就要走,司马曜在背后叫道:“站住!”她顿住步子,也不回头,只能压抑着情绪,让眼泪倒流入心。
“你生为帝女,受着天下的供奉,就该知道肩上担着责任,岂能像一般女子那样耽溺于儿女私情,不顾身份脸面,做出这等失态之事。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岂能善罢甘休,一旦追究下去,让言官抓住把柄,招致舆论滔滔,连朕都救不了你。”
司马曜怒意不减,缓了口气,又道,“何况王练也并非良配,你为了他不守礼法,不顾一切,他就愿意为你豁出去吗?你长在深宫幽闺,对男人心性了解多少,在他眼里,你这个公主不过是攀附向上的青云梯!”
晋陵转回身来,满面莹然是泪,忽而一笑道:“难道我和神爱在父皇眼里就不是棋子吗?我们活着,就要将所有的血肉情感献给晋室,献给天下,献给你的江山!你只顾着自己一人私利,何曾在意过我们想什么,心里委不委屈……”
司马曜勃然大怒,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气喘吁吁地道:“好,你倒来教训朕了,朕为了晋室江山殚精竭虑,难道就没有委屈?初登大位时,外受权臣欺侮,内受褚太后挟制,连纳后之事都不能做主。朕若是不曾牺牲隐忍,哪里会娶王法慧,哪里会有你?!”
晋陵听着他这些内心最深处的剖白,呆呆跌坐在地上,眼神空茫,不知是悲是喜。司马曜一把扳过她的肩膀,逼她直视着自己:“晋陵,你不是为朕而生的,是为天下生的,晋室如今风雨飘摇,你不该做点什么吗?会稽王盯着朕的帝位,三吴频发民乱,桓家的势力盘踞在荆州,随时都能卷土重来。一旦司马氏的江山不稳,你这个公主也就成了泥尘草芥,任人践踏,要那些儿女情长还有何用?”
晋陵定定望着他,面色苍白而镇定:“可是,我不爱谢混,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司马曜闻言哈哈大笑,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笑过一会儿,蓦然止住:“谁让你爱他了,朕只是让你嫁给他。这些高门士族虽有治国的本事,说到底不过是我们手里的一把刀。”他的手在晋陵面颊上轻轻抚摩了一下,以极轻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道,“朕要你用刀如用情,用情如用兵,替朕去做这个执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