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被隔开,司马元显十分气恼,当即缠斗上来。染了血的剑锋锐气激发,向前笔直逼进,谢混与那剑势如影相随,分毫不落下乘。
两人一前一后,如兔起鹘落,转眼跃出三四丈。谢混紧踏几步,一个轻巧提纵,翻身跃上树干,钻入新雪似的梨花丛中。司马元显也紧随其后,刃锋扫过之处,无数落瓣纷纷四散奔逃,摇下一场滂沱的花雨。
“陛下,让元显适可而止吧!”李陵容看得有些焦心,在纱幛后低声道。司马曜置若罔闻,笑道:“再等等,看这谢家小郎还有什么能耐。”
风擦着耳根掠过,带着呼啸的哨声,司马元显一剑劈向对方面颊,谢混忙偏头闪避,剑锋微侧,从耳边削过去,所有人都惊呼一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只见司马元显低身而进,剑尖直逼谢混咽喉,劲力激荡之下,长剑龙吟不已。谢混翻腕变招,挡住他密不透风的剑势,只听得刷刷几下,胸前竟然凭空豁出几道口子。
“益寿!”谢琰不由勃然变色,猛地从坐褥上站起来。身旁的王恭看他显然是护犊心切,便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坐下吧,小孩子比划比划,都是花拳绣腿,望蔡公急什么。”
谢琰将这口气忍下来,窥眼去看对面,就见司马道子斜靠在凭几上,慢慢端起酒盏,偶尔呷上一口,旋即又放下,仿佛对眼前的刀光剑影浑然不在意。
谢琰也只好坐回自己位上,手撑着案几,仍是无法自持的颤抖。司马元显毕竟是世子,饶是谢混这样的高门子弟,也不敢真在他面前动武,两方相持下去,显然只有一方吃亏的份儿。
司马元显仗着身份,果然越挫越勇。谢混心知再这样缠斗下去,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索性想出个脱身之计。他趁错身的瞬间,用余光瞥了一眼,见不远处有根柱子,正好在皇帝司马曜的御座旁。
谢混算准了方位,向后连退数步,转瞬已退出两丈开外。他闪身匿于柱子之后,有意让两名宫人挡住自己。
司马元显冷哼一声,分明看穿了他的心思,纵身合扑上来,全然不顾帝座上的司马曜。两人近身搏斗,地方十分狭仄,谢混一时躲闪不开,当胸就中了一脚,司马元显兴奋地眼眶都红了,嘲弄道:“白生了一身好皮囊,竟这样没用!”
那语气说不出的狷狂倨傲,显然不把他放到眼里。谢混也是骄纵惯的脾气,哪受得了这种侮辱,挺身跃起,右肘便运足了力气直向司马元显横扫过去。
刀剑交击,电光缭乱,司马元显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刀,扑倒在案几上。“咣啷”一声,案上的瓜果碟盏被震碎满地,连司马曜都险些被撞到。
“陛下……”内侍郑嵩吓得连忙来扶他,被司马曜一把推开。司马曜看他们正战至酣处,有心让两人比试一番,索性退到旁边,将场地让开。
司马元显重重滚到地上,束发的头冠也跌落了。他顾不得狼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不管什么章法,挥剑就向谢混所在的方位一通乱砍。
“啊!”就听一阵哗然之声,御座后的罗纱步障被豁开道口子,里面顿时乱作一团。司马曜这才变了颜色,厉声喝道:“元显住手!”
司马元显眼神阴郁,剑尖奋力往前一送,湖青色的幔子随风而动,刹那被撕开半爿,帘幕后人影晃动,还伴着女子的失声尖叫。剑光剖面而来,谢混眼疾手快,一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拦住帐中人的腰身,就势带了过来。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感到少女幽淡的气息扑面而来,虽未看得清形貌,那温软娇矜之态,已足够让人垂怜。谢混本能托住她向后欲倒的身子,急旋而起,避开司马元显凶猛的的攻势。
少女轻轻“啊”了一声,来不及挣扎,只能将头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杀气略顿,长剑铛啷坠地,等司马元显回过神来,竟然也被吓得不轻,任由左右侍卫架住他的胳膊。
步幛后的女眷们吓得缩成一团,还是太后李陵容率先反应过来,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发抖:“元显,你放肆!”
两厢惊魂未定,晋陵这才抬起头,莹白的面孔已是惨无人色。王神爱扑过来抱紧了她,抽泣道:“阿姐,你吓死我了!”
晋陵连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没有事。”她到底是出身帝室,即便在这种危机之下,也不肯露出丝毫慌乱。转身微微一屈膝,向着谢混欠身施礼,轻声道:“多谢郎君相救。”
谢混不知对方的身份,忙退了两步:“姑娘不必如此,这是应当的。”
晋陵拢了拢垂到额前的散发,也不跟他解释,掀开步障,默然走了进去。湖青色的幔子在她身后倏忽落下,一切又回到了当初。谢混伫立在原地,望着帐后那道透明光影,只觉方才疑真似幻,简直要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等这场风波过去,司马元显已被押着跪到了御座前。司马曜脸有愠色,只是碍着太后和司马道子的面子,不好当众数落他。
“你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鲁莽?”
司马元显自知理亏,不敢跟他当面顶撞,心里仍是极不服气。他这点小心思,司马曜如何看不出,正想好好训斥他一顿。帘幔后传来太后沉缓的声音:“陛下,元显毕竟未满弱冠,不知深浅,念在他是初犯,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李陵容向来偏袒会稽王父子,司马曜虽然心里不悦,也不敢贸然违逆她。正犯难间,只见司马道子起身离席,伏到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恕罪,都是犬子鲁莽,臣弟愿意代子受过,请陛下责罚!”
他这话一出口,显然有袒护之意,倒真让司马曜犯了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御前险伤人命,要不处罚实在说不过去。
司马曜来回踱了几步,玄色广袖在地面上拖出窸窣的声音,半晌之后,才所有所思地停驻下来。
“也罢,世子以武犯禁,将他押回府去,禁足三个月!”他背对着众臣,话音顿了一顿,霍然转过身来,盯着席上的司马道子,“会稽王教子无方,罚半年俸禄,下不为例。”
“陛……”司马元显昂头欲辩,被司马道子狠狠瞪了回去。
“逆子,技不如人,还想在这里丢人现眼不成?退下!”说着,立即吩咐左右,将司马元显拖了下去。
众臣噤若寒蝉,谢琰也是坐立难安,他跟会稽王父子本来就不睦,这番风波下来,只怕误会结得更深。思前想后,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都是臣子尚性轻率,不拘细行,冲撞了世子殿下,请陛下治臣之罪……”
言罢,偷偷向谢混使了个眼色,谢混何等机敏,当即反应过来,跟着俯身跪下。御座中的司马曜哂然一笑,缓缓道:“朕虽不通武艺,也看得出令郎在让着元显,倒是元显三番四次要置他于死地。朕若真治你的罪,岂不是让人笑话了去?”
谢琰让他这一噎,顿时接不上话来。只听司马曜默然片刻,饶有兴味地问道:“这孩子出仕了没有?”
谢琰心头一紧,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犬子还是白身。”
司马曜转过脸来,将谢混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身形俊削,玉骨神清,颇有些爽朗秀逸的林下之质。于是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按理,北府是谢公所立,令郎身手不错,子承父业是人之常情。可朕看这孩子文质彬彬,人品也称得上清贵,倒是块进台省的好料子,不如留在朕身边,做个掌管文籍的秘书丞吧。”
秘书丞品级虽不算高,却是清选之官,俸秩四百石,官品第六,且额员只有一个,历来被皇帝十分看重,常由江左世家大族充任,寒门子弟绝不能染指。江左尚文抑武,风气使然,朝中的高门往往争相去抢这一职位,争到头发白了,也只是略低一级的秘书郎。没想到谢混起家就是秘书丞,自后汉曹魏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谢琰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赶快俯首谢恩:“谢陛下恩典!”谢混也紧随其后,叩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所托。”
不远处的王珣看到这一幕,微微勾起唇角,那笑痕中颇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身旁的王弘不明所以,低声问道:“阿父笑什么?”
王珣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可羡慕谢家那小子?”
王弘摸不透他话中含意,思索半天说:“本朝开国以来,从没有这样的殊遇,就是荀崧之子荀蕤,起家也只是秘书郎。由此可见,陛下是真心喜欢益寿。”
王珣捻着颌下短须,淡笑道:“升迁太快,非是门户之福,还容易招人嫉恨,这是为官的大忌。为父不求你位列三公,只要能平流进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就够了。”
王弘到底年轻气盛,听他这样说,心里颇有些不自在,就扭过头,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微风惬意吹着,隔着湖水粼粼的波光,笙箫袅袅地传来,只觉一时间荡尽胸中郁忿,满眼春光焕丽,连心都跟着轻快起来。
他端起酒盏,轻轻啜了一口,无意中瞥见王练凝望着御座后的步障,久久地出神,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哎,想什么呢?”王弘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王练缓过劲来,面上神情十分古怪。“阿兄,我好像……看见她了。”
王弘没听明白,顺口道:“看见谁了?”
王练用力晃晃头,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可能是喝多酒,眼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