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独身一人,走入钟山的荒林中,两岸遍是泥塘泽地,过膝的野蒿在夜风中簌簌而动,青意满眼。明月千里照人,在愈来愈浓的雾中渐渐升出,如同躲在帐扇后的美人,窥探这静僻之地。
入夜时分,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反多了初秋的清寒。万籁偃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森恻恻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昏暗不辨,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呱……”一只白影从眼前掠过,振翅而飞,她仔细看去,原来是塘边的野鹭。正要松口气,忽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细婉似女子,这旷野中草木萧萧,声如涛涌,连座茅屋都没有,哪来的人家?
她惨白着脸色,像着了魔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只见塘边的蒿草丛里,现出个女人的背影,秀雅清恬,若不胜衣,风吹着她翠薄的长袖,鸦黑的发光可鉴人,拖垂到腰际,虽未能看得清脸面,那妙曼之态已足可令人遐想。她横抱着把曲颈琵琶,一手轻拢慢捻,对着空旷荒野,铮铮切切地弹起来。
女人左手转轴拨弦,右手运指如飞,晋陵虽不大懂乐律技法,也觉得“拨若云雨、妙技入神”。起初只是两三声,像是续续的幽吟,一旦在风里逐散开来,凄清冷冽的调子就变得癫狂起来,一声一划,冰玉乍崩。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弹着,启唇唱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晋陵屏住呼吸,如罹电殛,心神都为之一振,那是支极短的小令,低回哀转,悲戚若断,不知为什么,听来如闻仙乐,好似那女子的素手撩拨下,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夜晚天凉,无限的心事,都藏在这宛转曲子中。她是谁?为何唱这样哀伤的歌,明知道荒野里不会有人听,是在思念远隔天涯的情郎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一曲终了,歌声断去,这天地都似骤然一黯,死寂如潮扑来,四下里静得可怕。
晋陵透过清澈的池水,望见了一张皎洁的秀容,明眸皓齿,冰般莹亮,只是失之过于消瘦,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血色的苍白。她陡然愣住,总觉得那么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女人的脸和供奉在秘府禁殿里的画像重合了,是她的母亲王法慧。而后,那侧脸溶于晨雾之中,渐渐隐匿不见。
“阿母!”梦境骤然消失,晋陵睁开了眼,惊出一身冷汗。就听得窗外一阵钟磬,隐约从门廊那头传来,夜色乌沉沉的,有鹊儿飞过。她拥身坐起,脑中充满了昨夜梦境的碎片,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太真实了,真实得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幻觉。
拉开素纱帷幄,披衣下床,守夜的侍女就伏在榻边打盹。推门走出去,庭中清光徘徊,万籁偃息,一片月辉洒在藤架上,连蝉蜉也悄然噤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夜里飘来一阵歌声,依稀是吴歌的调子,轻语软暧,幽幽切切。
“是谁在唱歌?”她开声问,那歌声像是受了恫吓,立刻止住了。过了会儿,一个双鬟青衣的影子从墙角转出来,瑟缩着跪到她脚下。正在这时,一个年长的宫人听见动静,也紧忙追出来,见是那青衣婢作祟,上前就掴了她两耳光:“半夜不睡,敢惊扰殿下休眠,是谁教你唱这淫曲的?”
晋陵想起这歌的调子与梦里极为相似,就问那婢女:“这歌叫什么名字?”青衣婢惶恐地瞅了宫人一眼,颤声道:“叫……叫《子夜歌》。”
“为什么宫里的乐坊从来没唱过?”
“回殿下,这是十多年前,琅琊王氏府君家中传出的鬼歌,宫里一直忌讳此事,故而……从来不曾唱过……”
“鬼歌?”她想到流传的那个不祥的预言,不由蹙了下眉头:“既然有禁令,以后不要再唱了。”说完就要走,青衣婢却挡住她的去路,哀求道:“求殿下开恩,允奴婢出宫回乡!”
晋陵顿住脚步,不由得一怔:“每年只有上元才是释假的日子,你家出了何事,这般着急?”
青衣婢红着脸支支吾吾:“奴婢已年满十五,家中早定好亲事,阿父催我回去,怕迟了就……”
晋陵自己也刚满及笄,听到这事颇觉尴尬,她略微踌躇,最终还是道:“也罢,趁着仲秋郊祀,你就跟着一道出去,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青衣婢听了感激万分,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年长的宫人见状有异,匆匆追上来:“殿下,为何答应她?”
晋陵边走边道:“我是看在那支歌的面子,上才成全她,你去把歌词誊抄下来给我。”
辗眼到了十月,建康城里细雨霖铃。嘶竭的秋蛰穿透了隔窗,投在碧蕉帷屏上。晋陵正在书阁练字,忽然想起平时用的法帖不知藏在何处,找了半天也不见,便问:“钟太傅那幅《雪寒帖》放到哪去了?”
背后有人扑哧一笑,清亮柔宛的声音吟吟道:“喏,不就摊在案头吗?”
她蓦然回头,一个垂髫少女从帷屏后走出来,月芽般的眼睛,笑时颊边露出两个轻浅的梨涡,晨光中更显得明靥动人。
“神爱?”晋陵忙搁下手中的鼠须笔,起身相迎:“什么时候进宫的,事先怎不让人通报一声?”
神爱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提出一个精致的小箧子,扬了扬手:“殿下猜这是什么?”晋陵笑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古墨、砚台,你家里最不缺这些。”
神爱揭开竹盖,只见里面是一碗晶莹软糯的汤团:“今日呀,我特意包了蜜渍汤团,送来给殿下尝尝。”
“哦?”晋陵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刻意压低嗓音,试探道:“是独送给我,还是别的殿下也有?”神爱的脸果真不可遏止地红了,声如蚊蚋:“还有……三殿下。”
晋陵打趣道:“我就知道,定有他的份,不知德文有没有幸,娶你这位心灵手巧的可人做王妃?”神爱一听就慌张起来,举起箧子作势就要朝她扔,羞赧不已:“教你乱说,再乱说,我就把这一箧子汤团倒进北湖里喂鱼去!”
二人你追我赶,绕着几案嬉闹,仓促之下,碰翻了压在镇尺下的一张纸。神爱顺手拾起来,见纸上写着几行诗,隽秀工整的小楷,墨迹还没干透:“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
她边念边笑,晋陵一看之下也急了,忙扑来就要夺。神爱躲避着她的争抢,几乎笑弯了腰:“你夺去撕了也没用,我都会背了。想不到殿下也作‘怀春之咏’,我只当你清静自守,不婴情于心呢。”正说着,晋陵已经劈手夺过去,揉成一团:“这是宫女们唱的吴歌,我见词好,才抄了几首,你可别声张出去。”
神爱不以为然道:“那有何妨,我听阿母说,陛下有意为你择婿,已托东亭候去四处打听了。”
晋陵面上笑意消减,捋了捋松散的鬓发:“这是几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