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是一种苦恼的生物。
从演奏家、指挥者到作词和作曲相关的人,都可以统括称为音乐家,而他们则存在着共通的困境。
音乐家自然是热爱音乐的。
他们比任何人都能更深刻地分析音乐,研究音乐,并且创作出美妙的音乐。
其结果,就是他们要比常人更加折磨自己的耳朵,因此陷入听觉困难的情况也不少见。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追求美妙音乐的结果,就是在损耗着自己识别音乐的能力。
然而,这种讽刺的说法也并非只在音乐家身上行得通。
画家用眼过度、名厨不断试吃食物而导致营养健康失衡。棒球选手损伤了肩膀,足球选手则废了膝盖。
那种在一条道路上追求极限的人,等待他的必将是因此而毁灭自身的命运。
即使如此,尽管明白这一点,也依然怀有走自己的路这种觉悟。可能对于求道者而言,这是最前提的条件吧。
而想要在魔法的道路上走到尽头的人,卡尔穆诺·让·伊德里昂早就做好了牺牲一切的觉悟。
只为了一个目的。
毁灭世界。
六月的大海上集聚着遮天蔽日的雾气,如果说是因为阳光照射而升腾出的水汽倒也罢了,偏偏这雾霭还冰冷得仿佛刚刚从冰窖里面流出来的一般。整片海域都被这缥缈的雾气所笼罩,而即便如此,下方海水里映出的鲜红却夺走了百里茗本应留给雾气的注意力。
茫茫的冰冷雾霭之中,戴着笑脸面具的男人,嘴边没有却白色的吐息。
他屹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看不出他是否感受到了寒冷,因为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生物所应该具有的反射和反应。
死亡誓约。
以生命和灵魂为代价,来换取极短时间内暴发性力量增长的魔法。
他死了。
魔法师星平野迎来了他人生的终点。
“平野……”
“哎呀。”
百里茗听到了一个声音,她抬起头,发现在那迷蒙的雾海之后,静静地矗立着一个穿着酒红色上衣和裙裤的少女。即使刚刚进行完血腥的杀戮,即使厮杀对象的尸体就在眼前,但她的身上却没有散发丝毫的杀意与杀气。
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没有威胁的人。
正相反。就算没有杀意的人与完全隐藏杀意的人从外表看不出差异,但本质却是截然不同。
“那柄魔杖……哦~你就是这些年来一直冒充克劳伦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活动的魔法师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卡尔穆诺笑着说道,“这是交朋友的前提对吧,很抱歉刚刚杀死了这位——嗯,他应该算是你的朋友吧,或者至少是那一类的关系,因此作为补偿,我很乐意成为你的新朋友。”
百里茗的面色微微一变。
“呵呵呵,放松点,你的伪装手段已经相当高明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许多人都被你蒙蔽了,即使是我,也是在一个月前通过万华禁法才确认了那个家伙的死亡。而亲眼见到你之后,那种源自灵魂上的不同也证明了我的判断。”卡尔穆诺轻飘飘地向前踏出一步,“告诉我你的名字,说出你来到这里的理由,在这盛大仪式的最后关头,我想给观礼者一份尊重。”
“irror,百里茗,我来这里……”百里茗握紧了手中的魔杖,“是为了阻止你。”
“哦?阻止我?为什么呢?”卡尔穆诺双腿一曲,雾海翻腾,一张朦胧的椅子忽地在她身下浮现,她用小巧的手托着腮,眯缝着眼看着前方的百里茗,“是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屠杀魔法师,在普通民众中散播诅咒,滥用魔法,对抗魔法协会……这其中无论哪一条,都和所谓的正确,沾不上边吧。”
“那只是依据你被那群家伙灌输的道德方程做出的判断,小妹妹。”卡尔穆诺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只要稍稍更改一下方程运行的规则,结果就会变得截然不同。而且,就算依照你的那道准则,我的行为也有很多合理的解释。”
“屠杀魔法师?你了解那些死去的家伙吗?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其中有不少,都与所谓的‘正确’相悖哦~而散播诅咒,滥用魔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给魔法套上限制的那群家伙,是本着将特权永远保护在自己手里为目的的吧,而魔法协会更是将这一点发扬到了极致。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观点怎么可能变成正义的呢?小丑给自己的雕像涂上了虚假的伪饰,再添加一点蒙蔽世人的谎言,就摇身一变,成了所谓正义的化身,嘁,真是低级的手段。”
“说实在的,罪孽也好,恶念也好,这些都不过是灵魂之中的一部分罢了,你能指望那些粗暴地将其中的某些东西认定为杂质的笨蛋什么呢?”
“你一定会赞同我的观点的吧,毕竟……你可是曾经说过,我们是全身心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这样话的人啊。”
卡尔穆诺慵懒地睁开了双眼,灰白色的瞳孔之中映射出的人影,竟然是十年之前,百里茗的模样!
“你……你怎么知道……”
“别紧张,这只是这双眼睛的一小部分能力罢了。”卡尔穆诺站了起来,瞳孔从灰白转换为了令人迷醉的酒红,“怎么样,你认同我吗?”
“我不认同。”
“……”
雾海翻涌,容易让人迷失方向的灰色窗幕将四面八方均等覆盖。在这儿,有一种让人忘却其是地球景象一部分的、充满不安幻觉的景象。
“绝对无法赞同……这种强盗逻辑的观念。”百里茗说道,“我站在这里,我之所以有勇气站在这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我所爱的人。我期待着美好的生活,但我绝对不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去给他人制造苦难。”
“我永远不会认同,只会带给他人绝望的你。”
“只要心怀希望并以此努力,总有一天……”
“原来是这样吗……”
卡尔穆诺喃喃了一句。
“希望,这就是你所信仰的东西吗?”
“……有不管怎样,都无法拯救的人,十年的努力也好,一百年的努力也好。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即使如此都得不到一丝丝慰藉、在绝望中结束一生的人。我知道哦……所以,才有了黑色蔷薇……”
“这跟造成如此多破坏的黑色蔷薇有什么关系?我听说过你的悲惨遭遇,我知道,你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可是……可是这不能够成为你犯下这些罪恶的理由,你无法以这些来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人会接受这些辩解。”
百里茗知道,卡尔穆诺肯定经历了某种痛苦的、只是听到就会觉得心口要裂开一般的事情。
“难道说,你认为将世界整个破坏的话,就会连同混在其中的元凶一起消灭吗?难道你们就是带着如此想法行动的吗!?”
“你从根本上,没有搞清楚‘黑色蔷薇’呢。”
女孩的脸上带着自嘲的气息,做出了笑容。
“唉……唯一的理解者也已经不在了。”
“从选择沐浴在恶意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抛弃了这个黑色的世界。”
“听清楚了,是我抛弃了世界,不是世界,抛弃了我。”
遥远的彼方。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在倾斜着的,倒下的,断裂开来的山体之间,如同血管一样的长长的红色带状物连接着亚斯塔禄的身体,兔子般的耳朵在波浪卷的金发间左右晃动,闪烁着绿光的瞳孔外,灰白色的眼白上渗出殷红的血丝,而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地方,一个有着淡金色长发的少年站在空中,安静地望着她,目光平静,又冰冷。
“仅仅因为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超出了可认知的范畴,就表现出如此惊慌失措的姿态,像你这样的家伙妄自尊称为神明,真是对这个词汇最糟糕的曲解。”沃森轻轻地耸了耸肩,“原本我对你们的计划丝毫不感兴趣,但既然巴尔已经创造了‘连接’,那么我也便不得不做出一些干涉了。”
亚斯塔禄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在一分钟之前的那场战斗中,沃森展现出了令人恐惧的力量,那种力量太过强大,以至于他自己似乎都没法完全控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刚才的那一瞬间,沃森表现出来的能力绝对超过了巴尔,甚至可以说,二者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
可是,这怎么可能?巴尔已经是真正的“神”了,不是吗?
巴尔是手握着无限可能性的神明,世界在他手中不过是可以任意支配的玩具,可沃森……沃森似乎对所谓“可能性”毫不在意,甚至对于卡尔穆诺趋之若鹜,被巴尔列为第二备选方案的天使之躯,也仅仅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不在乎。
他不在乎。
亚斯塔禄从空中跌落下来,仰望着一无所有的赤色天空。
天空什么时候变成这种颜色了?
哦,对。她想起来了,就在不久之前,世界似乎不断地在重复着毁灭与新生的交替,日月星辰尽皆湮灭重生,轮回不止,而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没有发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变。
淡金色的发梢映入眼帘,亚斯塔禄在沃森的眼里看到了整片星空。
“时间快到了。”
平平无奇的话语,毫无感情的语气,但亚斯塔禄,这位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生命存在的个体,却感觉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克劳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