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过了吉索尔。听到列车员报这个城市的名字时我醒了,正要重新入睡,列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把我抛到对面那位胖太太的怀里。
火车头的一个轮子断裂了,横卧在铁轨上。煤水车和行李车厢也脱了轨,倒在它旁边。奄奄一息的火车头喘息着,呻吟着,哀鸣着,呼着气,吐着烟,很像那些累倒在街道上的马,它们的腹部还在跳动,胸部还在抽搐,鼻孔冒着热气,整个身体都在战栗,但它们却再也不能做出一点点努力,重新站起来继续走路。
既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受伤,只有几个人被挫伤,因为列车当时还没有加足马力。我们望着那头钢铁巨兽,有些苦恼。它不能再拖着我们往前走,还可能把铁路阻断很久,看来需要从巴黎调一列救援车来。
这时是上午十点钟,我决定立刻返回到吉索尔吃午饭。
我一边在铁路上走,一边寻思:“吉索尔,吉索尔,我好像在这儿认识什么人。谁呢?在吉索尔?瞧吧,反正我有一个朋友在这个城市。”一个名字突然在我的记忆中冒出来:“阿尔贝·马朗波”。这是我初中的一个老同学,至少有十二年没见过他了,他在吉索尔从事医生的职业。他经常写信邀请我,我总是答应,可是从未践约。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利用利用这个机会了。
我遇见一个行人就打听:“您知道马朗波医生住哪儿吗?”他用诺曼底人慢吞吞的语调,不假思索地回答:“王太子妃街。”果然,在他告诉我的那座房子的大门上,我看到一个大铜牌子,上面刻着我这位老同学的大名。我拉响了门铃。但是女仆,一个黄头发、动作迟缓的女孩,呆头呆脑地连声说:“他不在。他不在。”
我听见了刀叉和酒杯的磕碰声,于是大喊:“嗨!马朗波。”一扇门开了,一个留着颊髯的肥胖的男人走出来,样子挺不高兴,手里还拿着一条餐巾。
真的,我几乎认不出他了。看上去他至少有四十五岁。在短短一秒钟的时间里,让人迟钝、肥胖、苍老的整个外省生活呈现在我眼前。我向他伸出手。就在比这个动作还要短暂的瞬间,思想霍然一动,我洞察了他的生活,他的行为方式,他的思想风格以及他关于世事的看法。我猜得到那把他的肚子撑得滚圆、时间拖得老长的三餐,猜得到他饭后灌着白兰地、艰难消化食物时打瞌睡的懒样儿,以及他惦记着炉火上转动的烤鸡、心不在焉地给病人看病的目光。只要看一眼他通红而又臃肿的面颊、肥厚的嘴唇、暗淡无神的眼睛,我就仿佛听见了他关于烹调、苹果酒、烧酒和葡萄酒、做某些菜肴以及配用某些调料的秘方的高谈阔论。
“我对他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拉乌尔·奥贝尔坦呀。”
他张开双臂紧紧搂着我,差点儿把我闷死,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起码还没有吃午饭吧?”
“没有。”
“你运气太好了!我刚坐下来要吃饭,今天有一条上好的鳟鱼。”
五分钟以后,我已经坐在他对面吃起午饭来。
我问他:
“你还是单身?”
“当然!”
“你在这儿快活吗?”
“我不感到闷,我很忙。我有病人,有朋友。我吃得好,身体好,喜欢乐和,喜欢打猎。还行。”
“在这个小城里,生活不太单调吗?”
“不,亲爱的,只要你自己会找些事干。总的来看,一座小城市,也和大城市一样。大的活动,娱乐消遣,这儿没有那么丰富,但是这里的人对它们更加重视;结交的人少一些,但是大家见面的机会更多。你认识一条街上的所有窗户以后,其中的每一扇窗户都会让你挂念和关心,而你对巴黎一整条街的感情也不会这样亲近。
“一个小城市是非常有趣的,你要知道,非常有趣,非常有趣。瞧,吉索尔这座小城,从它的起源直到今天,我对它了如指掌。你想象不到它的历史有多么滑稽。”
“你是吉索尔人吗?”
“我?不是。我是古尔奈人,古尔奈是它的近邻,也是它的对头。古尔奈和吉索尔的关系,就好比卢库鲁斯和西塞罗。在这儿,一切都为了荣誉,人们说:‘骄傲的吉索尔人。’在古尔奈,一切都为了肚子,人们说:‘贪吃的古尔奈人。’吉索尔人瞧不起古尔奈人,可是古尔奈人也嘲笑吉索尔人。这地方,很逗乐。”
我发现自己正在吃一种真是好吃极了的东西,那是几个裹了一层肉冻的溏心鸡蛋,肉冻里加点调味的香草,在冰里稍稍过了一下。
我一边响亮地咂着舌头,一边恭维马朗波:“这个,真好吃。”
他喜形于色。“必须要有两种东西,好的肉冻,这很难得;以及好的鸡蛋。啊!好的鸡蛋,那太少见了。蛋黄要带点红色,吃起来要很可口!我呢,有两个养鸡场,一个供我鸡蛋,一个供我鸡肉。我用一种特殊的方法饲养我的那些下蛋的鸡。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在鸡蛋里,就像在鸡肉里、在牛肉或者羊肉里、在牛奶里、在一切食品里一样,都能找到而且应该品味到动物以前吃过的食物的精华、精髓。如果能更多地考虑到这一点,就能吃得好得多啊!”
我笑了。
“这么说你是个美食家了?”
“当然啰!只有傻瓜才不是美食家。是美食家,就如同是艺术家,就如同是学者、是诗人。味觉,亲爱的,是一种灵敏的器官,就像眼睛和耳朵一样可以让它不断完善,应该受到尊重。缺乏味觉,就是少了一种美妙的能力,辨别食物质量的能力,就像人们可能失去辨别一本书或者一件艺术品的质量的能力;也就是缺少了一种基本官能,人类优势的一部分;也就是沦为人类中无数个残废人、畸形人和愚人群体中的一分子;一句话,也就是像有些人头脑愚蠢一样,这种人嘴巴愚蠢。一个人若分辨不出龙虾和鳌虾,分辨不出鲱鱼这种集海中所有美滋美味于一身的鲜美的鱼和鲭鱼或者牙鳕,分辨不出蜜梨和酥梨,那就好比把巴尔扎克和欧仁·苏,把贝多芬的交响乐和一支部队的乐队指挥作的进行曲,把望楼上的阿波罗雕像和德·布朗蒙将军的雕像混为一谈!”
“德·布朗蒙将军是什么人?”
“啊!你当然不知道。显而易见,你不是吉索尔人!亲爱的,我刚才对你说过,人们都称这座城市的居民为‘骄傲的吉索尔人’,这个称号真是再名副其实不过了。不过咱们还是先吃完午饭,然后我再一边领着你参观,一边跟你讲讲我们的城市。”
他不时地停下来,沉默一会儿,不慌不忙地喝着半杯葡萄酒;喝完了,把酒杯放回桌子上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看着它。
他脖子上系着一条餐巾,颧颊通红,目光兴奋,颊髯围着忙碌的嘴就像花儿绽放,那样子看上去真好笑。
他让我一直吃到连呼吸都困难。然后,见我想回车站,他硬拽住我的胳膊,拖着我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这城市具有优美的外省特点,它的堡垒俯瞰全城,那是十二世纪法国军事建筑的最奇特的遗迹。而城市又俯视着一道长长的绿色山谷,笨重的诺曼底母牛在山谷的牧场上吃草和反刍。
医生对我说:“吉索尔,四千个居民的城市,位于厄尔省边缘地区,早在凯撒的《战记》中就已提到:Cæsaris ostium,后来叫Cæsartium,Cæsortium,Gisortium,Gisors。古罗马军队的营地,痕迹至今还清晰可见,我就不带你去参观了。”
我笑着回答:“我亲爱的朋友,在我看来,你好像得了一种特殊的病,你倒应该研究研究,你,既然是医生,这种病就叫乡土观念。”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乡土观念,我的朋友,不是别的,正是天然的爱国情感。我爱我的家,大而言之,我爱我的城市和我的省,因为我在这里还能找到我的村子的习俗;如果我也爱国界,如果我捍卫国界,如果邻国把脚伸进来时我会气愤,那是因为我在我的家里感觉受到了威胁,因为我虽然不认识国界,但它是通到我的省的道路。此外,我是诺曼底人,一个真正的诺曼底人;虽说我怨恨德国人,我希望报仇,但是本能上我并不像憎恨英国人那样憎恨他们;英国人才是真正的敌人,世世代代的敌人,诺曼底人的天然的敌人,因为英国人来过我们祖先居住的这片土地,烧杀抢掠不下二十次,对这个背信弃义的民族的反感,我是一出生就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你看呀,这就是将军的雕像。”
“哪个将军?”
“德·布朗蒙将军呀!我们需要一座雕像。我们是骄傲的吉索尔人,不是无缘无故的!于是我们发现了德·布朗蒙将军。你再来看看这家书店的橱窗。”
他把我拖到一家书店的橱窗前,里面大约陈列着十五本书,黄色、红色或者蓝色的封面令人瞩目。
一读那些书名,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书中有:
《吉索尔,它的起源,它的未来》,作者:X……先生,为以下多个协会会员……;
《吉索尔历史》,作者:A……神父;
《吉索尔,从凯撒到今天》,作者:B……先生,业主;
《吉索尔及其近郊》,作者:C. D……医生;
《吉索尔的名人》,作者:一位研究者。
“我亲爱的朋友,”马朗波又说,“没有一年,你听清楚,没有一年不出一部新的吉索尔的历史:我们现在已经有二十三部。”
“吉索尔的名人又有哪些呢?”我问他。
“噢!这我就不能全向你一一列举了,只能说些主要的。我们首先有德·布朗蒙将军,然后是达维利埃男爵,著名的陶瓷艺术家,他考察过西班牙和巴列阿里群岛,而且让收藏家们认识了精美的西班牙伊斯兰陶瓷器。在文学方面,有一位如今已去世的很有才华的记者,名叫夏尔·布莱纳;仍在活跃的人中有非常杰出的《鲁昂新闻报》社长夏尔·拉皮埃尔……此外还有其他很多人,其他很多人……”
我们正沿着一条很长的街道走,这条街道有点坡度,从这头到那头都被六月的太阳烘烤着,居民都已躲进自己家里。
突然,在这条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醉鬼。
他正在走过来,头向前倾着,两条胳膊晃悠着,腿软软的,往前快速冲三步、六步或者十步,接着总是要歇一会儿。当这一次次有力但是短促的猛冲把他带到街道中间时,他一下子停住,摇晃着身子,在摔倒还是再挣扎一下之间犹豫不定。后来他突然又随便朝一个方向走起来。他撞到了一座房子,就像粘上了似的,就像他要钻进墙里似的。后来他一使劲,扭过身来,向前看着,张着嘴,眼睛被太阳照得眨巴着。接着他一挺腰,离开了墙,又上路了。
一条小黄狗,一条饥饿的小野狗,汪汪地叫着跟着他,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走。
“瞧,”马朗波说,“那是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我很惊奇,问道:“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生笑了起来。
“噢!这是我们这儿对酒鬼的一种叫法。它来自一个古老的故事,这故事现在已经成为传奇了,虽然它在每一点上都是真实的。”
“这个故事有趣吗?”
“很有趣。”
“那么你就讲讲。”
“非常愿意。”
从前这个城市里有一个老妇人叫于松太太,品德高尚,而且是道德的维护者。你要知道,我跟你说的都是真名实姓,而不是虚构的名字。于松太太特别热心做善事,她救助穷苦人,鼓励有功绩的人。她个子矮小,走起路来很快捯着小碎步,戴着黑丝假发,神情庄重,彬彬有礼,和代表善良天主的本堂神父马鲁的关系非常融洽。她对邪恶,特别是教会称为淫乱的邪恶,怀有深深的厌恶,一种天生的厌恶。未婚受孕更会让她怒不可遏,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那一阵子,巴黎近郊时兴给贞洁少女戴花冠,于松太太便产生了一个念头,要在吉索尔也选一个贞洁少女。
她把这个心愿告诉了马鲁神父,神父立刻拟了一个候选人的名单。
于松太太有一个女仆,一个名叫弗朗索瓦丝的老女仆,跟她的女主人一样刚正不阿。
教士一走,女主人就把女仆叫了来,对她说:
“你瞧,弗朗索瓦丝,这是本堂神父先生向我推荐的能够得道德奖的女孩的名单;你设法去了解了解本地人对她们的看法。”
弗朗索瓦丝便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她搜集了所有的闲话,所有的传闻,所有的议论,所有的猜疑。她怕忘了什么内容,还把这些连同开支一起写在她买菜的账本上,每天上午交给于松太太。于松太太正一正戴在她细小的鼻子上的眼镜,就可以读到:
面包………………四苏
牛奶………………二苏
黄油………………八苏
玛尔维娜·勒维斯克去年跟马迪兰·普瓦吕乱搞。
一只羊腿………二十五苏
盐…………………一苏
罗萨丽·瓦迪奈尔跟塞泽尔·皮埃努瓦七月二十日傍晚在利布代树林里约会,熨衣工奥内希姆太太亲眼看见。
萝卜………………一苏
醋…………………二苏
草酸氢钾…………二苏
约瑟芬·迪尔当,没人会相信她失过身,不过她跟在鲁昂服兵役的小奥波尔顿通信,小奥波尔顿还让驿车给她送过一顶无边软帽当礼物。
这次一丝不苟的调查的结果表明,没有一个女孩纯洁无瑕。弗朗索瓦丝询问了所有的人:邻居、商人、教师、学校的修女,一点点闲言碎语都搜集来了。
正如天下没有一个女孩子免遭长舌妇嚼舌,在本地也同样找不到一个年轻姑娘不受恶言中伤。
可是于松太太希望吉索尔的贞洁少女像凯撒的妻子一样,甚至不曾受到过怀疑;面对女仆的买菜账本,她又是惊讶,又是难过,又是绝望。
于是把搜索的范围扩大到附近的村庄;无奈还是找不到一个贞洁少女。
她跟市长商量,市长保举的女孩们也都败下阵来。巴尔博索尔医生提名的女孩们也同样没有成功,尽管他的科学认证具有高度的准确性。
然而一天早上,弗朗索瓦丝买菜回来,对女主人说:
“您看见了没有,您要是一定想给什么人戴花冠,本地只有伊西多尔了。”
于松太太沉思了好一会儿。
她很了解他,伊西多尔,卖水果的女商贩维尔吉妮的儿子。他的尽人皆知的贞洁给吉索尔带来欢乐已经好几年了,成了全城人谈话时开心的话题,也是姑娘们消遣的话题,她们经常逗弄他,拿他取乐。他已经二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动作笨拙、迟钝而又胆小。他帮母亲做生意,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门前的一张椅子上拣水果和蔬菜。
他对女人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一个女顾客微笑着看他一眼,他就羞得低下了头,他这众所周知的羞怯,成为本地所有淘气鬼取笑的对象。
猥亵的话,放肆的玩笑,下流的暗示,会那么迅速地让他脸红,以致巴尔博索尔医生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羞耻温度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呢?那些邻居,狡猾的邻居,不禁这样寻思。让卖水果的女商贩维尔吉妮的儿子那么激动的,仅仅是他对那些不知道而又羞耻的神秘事的预感呢,还是他对爱情驱使下的那些无耻接触的愤怒呢?本地的小淘气们经常喊叫着满口的脏话从他家店铺前跑过,为的就是看看他低头;姑娘们闹着玩,说着淫词秽语从他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把他羞得马上钻进屋里。那些最大胆的女孩子公然戏弄他,为了逗趣儿,为了寻开心,约他幽会,向他提出一些很可恶的事。
所以于松太太思索了很久。
诚然,伊西多尔是一个罕见的、人所共知的、无可指责的美德范例。在最多疑的人中,在最不轻信的人中,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或者敢于怀疑伊西多尔对任何一条道德法则有过一丁点儿违犯。从来没有人在咖啡馆里见到过他,也从来没有人晚上在大街上遇见过他。他晚上八点就睡觉,早上四点就起床。他是完美的化身,无瑕的珍珠。
尽管如此,于松太太仍然犹豫不决。一想到用贞洁少男来代替贞洁少女,她就有些心乱,有些不安。她决定去请教马鲁神父。
马鲁神父回答:“太太,您要嘉奖的是什么?是美德,对不对,仅仅是美德。
“那么,是男人的美德还是女人的美德,对您有什么关系!美德是永恒的,它既没有国界也没有性别之分:美德就是美德。”
于松太太受到这番鼓舞,又去找市长。
市长表示完全赞同,他说:“我们将会举行一次隆重的仪式。来年,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像伊西多尔一样完美的女人,我们就给一个女人戴花冠。我们这样做,甚至是给南泰尔做出了一个好榜样。我们可不要厚此薄彼,我们要欢迎一切有功德的人。”
伊西多尔得到通知,脸涨得通红,似乎很高兴。
戴花冠的仪式定在八月十五日举行,那是童贞女马利亚和拿破仑皇帝的节日。
市政府决定把这个庄严的仪式办得光彩气派,在库洛诺上面搭了一个台子。库洛诺是古老堡垒围墙优美迷人的延伸部分,我待会儿带你去看。
公众的思想发生了一次自然的革命,在这天以前一直备受讥讽的伊西多尔的美德,自从人们知道它能带来五百法郎,外加一个银行存折、一大堆也能生财的尊重和荣耀后,突然变得值得敬佩和羡慕了。姑娘们都为自己的轻浮、讥笑和放肆的举止后悔不迭。而伊西多尔呢,虽然依旧谦虚和腼腆,但是脸上露出的一点得意神色,透露出他内心的高兴。
从八月十五日的前一天起,整个王太子妃街就挂满了彩旗。啊!我忘了跟你说,这条大街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以后才叫王太子妃街的。
从前有一位王太子妃,我也闹不清是哪一位王太子妃了。有一次,她来吉索尔访问,当局安排她公开露面的时间太长了些,在一次穿过全城的盛大巡游途中,她让游行队伍在这条街的一所房子前面停下,大呼:“啊!这漂亮的住宅,我多么想参观参观!这是谁的房子?”人们告诉她房主的名字,并且去找他,找到了他,把他带了来。面见王太子妃,他惶恐而又荣幸。
她下了车,走进那所房子,声称要从上到下仔细看看,甚至还独自一人在一间卧室里关起门来待了一会儿。
当她又从那所房子出来的时候,民众见她居然给予一个吉索尔公民这样的荣幸,受宠若惊,便高吼:“王太子妃万岁!”但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编了一段押韵的滑稽小调,这条街从此就把王太子妃殿下的称号保留下来,因为:
王太子妃,很是着急,
无须钟、教士和执事,
用了一点水,就给它
行了洗礼,起了名字。
我还是回头来讲伊西多尔。
仪仗队经过的路线全都撒满了鲜花,就好像圣体瞻礼节游行队伍经过时一样。在他们的长官德巴尔少校指挥下,国民自卫军已全体出动。德巴尔是一名大军的老战士,他站在放着皇帝亲自颁发的十字荣誉勋章的镜框旁边,骄傲地让人们观赏一把大胡子,那是一个哥萨克人的胡子,是在俄罗斯大撤退时,少校一马刀从胡子主人的下巴上割下来的。
他当时指挥的那支部队是一支全省闻名的精锐部队。吉索尔的掷弹兵连,在十五到二十法里方圆内,每逢纪念性的节日都被召去。据说路易-菲利普国王检阅厄尔省自卫军时,走到吉索尔连的前面大为惊奇,戛然止步,大呼:“啊!多么威武的掷弹兵,是哪儿的?”
“吉索尔的。”将军回答。
“我早该想到。”国王低声说。
德巴尔少校带领着他的人,由乐队打头,来到伊西多尔母亲的店里接他。
乐队在窗户底下演奏了一小段乐曲以后,伊西多尔本人出现在门口。
他穿一身白色斜纹布衣服,戴一顶草帽,草帽上像帽徽似的镶着一小束橙花。
这个服装问题曾经让于松太太十分头痛,是像初领圣体者一样穿黑上衣还是穿一身白衣服,她犹豫不决。但是她的参谋弗朗索瓦丝让她下定了决心,穿全套的白衣服,因为这位女参谋让她明白,这样,贞洁少男看上去就像一只天鹅。
在他后面出现的是他的保护人,他的教母,得意扬扬的于松太太。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出来,市长走在贞洁少男的另一边。鼓声大作。德巴尔少校下令:“举枪致敬!”队伍在无数来自周围村镇的民众簇拥下又向教堂进发。
在简短的弥撒和马鲁神父的感人讲演以后,人们再次动身,前往库洛诺,宴席已经在一座帐篷下摆好。
入席以前,市长发表了讲话。以下是他讲话的全文。我把它记在了心里,因为它很精彩:
“年轻人,一个乐善好施的女人,穷人喜爱、富人尊敬的女人,全城人通过我的声音在这里表示感谢的于松太太,提出了一个想法,一个美好、有益的想法,在本城设立一项美德奖。对我们这个美丽的地方的居民来说,这将是一个珍贵的激励。
“年轻人,您是这个智慧和贞洁的王朝的第一个加冕者。您的名字将留在这份最值得褒奖者的名单之首;您的一生,您要明白这一点,您的整个一生,都应该和这个幸运的开端相称。今天,面对奖赏您的操行的这个高尚的女人,面对这些向您举枪致敬的公民战士,面对聚集在这里向您欢呼,更确切地说通过您向美德欢呼的激动的民众,您对我们的城市,对我们所有人,立下庄严的誓约,至死都要做您年轻时做出的杰出的榜样。
“年轻人,绝不要忘记,您是播在这希望的田野上的第一粒种子,请给我们结出我们期待于您的果实吧。”
市长向前走了三步,张开双臂把啜泣着的伊西多尔搂在心口上。
贞洁少男呜咽着,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是由于本能的激动,由于骄傲,由于模糊然而愉悦的共鸣。
然后市长就把一个丝绸的钱袋交到他的一只手里,里面的金币发出清脆的响声,五百法郎金币!……又把一个银行存折放在他的另一个手里。然后他用庄严的语调宣布:“尊敬、光荣和财富属于美德。”
德巴尔少校高喊:“太好了!”掷弹兵们齐声欢呼,民众鼓掌喝彩。
于松太太也抹起眼睛来。
然后大家围着摆好了酒菜的桌子坐下。
这顿饭吃得没完没了,而且丰盛极了。一道菜接着一道菜:黄苹果酒和红葡萄酒在相邻的杯子里情同手足,进到胃里更是亲密难分。盘子的磕碰声,人们的说话声和低声演奏的音乐声汇成持续不断的深沉的嘈杂声,消散在燕子纷飞的晴朗的天空。于松太太和马鲁神父在交谈,不时地正一正歪到一边耳朵上的黑丝假发。市长很兴奋,和德巴尔少校谈论着时政。而伊西多尔在不停地吃,伊西多尔在不停地喝,就像他从来也没有吃过喝过!他什么都吃都喝,吃喝光了又添。他第一次发现,那些好东西起初经过嘴里时就已经让人舒服,肚子填饱了这些好东西更是无比甜蜜。在不断膨胀的肚子的挤压下,裤子勒得他难受,他灵巧地松了松裤腰。他一言不发,不过他的白色斜纹布上装弄上了一块葡萄酒渍,这让他有点不安;他停止嚼食,为了把酒杯贴到嘴边,而且尽可能地留在那儿,因为他要慢慢地品尝。
祝酒的时刻到了。祝酒的次数很多,每次都获得热烈的掌声。傍晚了;他们是从中午十二点吃起的。山谷里已经浮起了乳白色的薄雾,那是溪流和草地的轻柔的夜装;太阳已经触到了天际;牛在远处牧场的轻雾中哞哞地叫着。宴会结束了:人们下坡朝吉索尔城里走去。现在队伍也散了,人们各奔东西。于松太太挽住伊西多尔的胳膊,给了他很多殷切的忠告。
他们在水果店门前停下,让贞洁少男进了母亲家。
母亲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邀请她去,也是为了庆贺她儿子的胜利;她跟着队伍一直走到举行宴会的地方,然后到姐姐家去吃午饭。
所以伊西多尔就独自一人待在夜色正在侵入的店铺里。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美酒和骄傲还搅得他兴奋不已。他向四周张望。胡萝卜、卷心菜、洋葱在关着的屋子里发出强烈的蔬菜的气味,菜园里的带着土腥的香味,还夹杂着一种沁人肺腑的柔和的草莓气味和一筐桃子溢出的淡淡的芳香。
贞洁少男拿了一个桃子,大口啃了起来,尽管他的肚子已经撑得像南瓜一样圆。接着,他突然间欣喜若狂,跳起舞来;有什么东西在他的上装里丁当响起来。
他吃了一惊,把手伸进口袋里一摸,掏出那个装有五百法郎的钱袋来,原来他喝醉了,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五百法郎!多大的一笔财富啊!他把金路易倒在柜台上,用一只张得大大的手,用一种慢慢爱抚的动作把它们摊开,好同时把它们尽收眼底。共有二十五枚,圆圆的二十五枚,金币啊!全是纯金的!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它们在木质台面上熠熠闪耀,他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点着,还小声念叨着,把它们数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一百法郎;—— 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 二百法郎” ;……数完了,他把金币重新装进钱袋,又放回衣兜里。
谁能知道,谁能说得出,在贞洁少男的心灵深处,善与恶进行的可怕搏斗,撒旦的凶猛攻势,它的种种诡计,以及它向这颗羞怯、纯真的心施加的种种诱惑呢?谁能知道,谁能说得出,为了打动和毁掉这个选中的人,恶魔发明出了什么样的暗示 ,什么样的形象,什么样的欲望呢?他,于松太太选中的人,抓起他的帽子,他那顶还戴着一小束橙花的帽子,从屋后的一条小巷走出去,消失在黑夜里。
卖水果的女商贩维尔吉妮听人说她的儿子已经回去了,几乎马上就赶回家,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她等着,起初并不感到意外;后来,一刻钟过去了,她就出去打听。王太子妃街的邻居们看见伊西多尔进去,却没有看见他又出来。于是人们开始找他;可是没有找到他。卖水果的女商贩不安了,跑到市政府:市长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把贞洁少男留在他家门前了。于松太太刚睡下,就有人来告诉她,她的被保护人不见了。她立刻又戴上假发,起身下床,亲自来到维尔吉妮家。维尔吉妮那市井妇女的心很容易激动,马上就在卷心菜、胡萝卜和洋葱头中间涕泗横流地哭起来。
人们怕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故呢?德巴尔少校通知了宪兵队,宪兵队在城市周围搜索了一圈,在通往蓬图瓦兹的大路上找到了那一小束橙花。那束橙花现在被放在一张桌子上,有关当局的人士围着桌子展开了讨论。贞洁少男想必成了一个奸计、一个阴谋、一些妒忌的人的受害者;可是怎么弄的呢?他们用什么办法把这个纯真无邪的人弄走的,目的又何在呢?
官方人士遍寻无获,已经感到厌倦,都去睡觉了。只有维尔吉妮一个人流着眼泪通宵守候着。
然而,第二天晚上,去巴黎的驿车在回程中经过的时候,吉索尔的人们惊讶地得知,他们的贞洁少男曾在城外二百米的地方拦住这辆车,登上了车,给了一个金路易付车钱,人家找了他零钱;后来他在这座大都市的中心泰然自若地下了车。
这件事在本地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市长和巴黎市警察局互通了多封信件,但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时间日复一日,一个星期过去了。
忽然,一天早上,巴尔博索尔医生一大早出门,看见一个人坐在一扇门旁,穿一身灰色粗布衣裳,头靠墙睡着。他走近一看,认出是伊西多尔。他想唤醒他,可是唤不醒。前贞洁少男睡得很沉,他那无法克制的睡意令人不安;大为吃惊的医生就去找人帮忙,把这年轻人架到邦舍瓦尔药房去。就在他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一个空瓶子露了出来,躺在他的身子下面。医生闻了一下,肯定那瓶子里盛过烧酒。这成了对他进行治疗的依据。他们成功了。伊西多尔喝醉了,一周的酗酒让他烂醉如泥,醉得让人恶心,连一个捡破烂的都不屑碰他一下。他那套漂亮的白色斜纹布的衣服变成了一身破烂,灰突突,黄不棱登,油腻腻,污迹斑斑,这里破一块那里扯一条,简直不堪入目;他的身上发出的阴沟、水沟和邪恶的气味,无所不有。
人们给他洗了澡,训斥了他一顿,把他关起来,整整四天不让他出门。看起来他好像觉得很可耻,很后悔。人们在他身上既没有找到那个钱袋,没有找到那五百法郎,也没有找到银行存折,甚至连他常戴的银表也没有找到,那是他的水果商父亲留给他的神圣的遗产。
第五天,他壮着胆子走在王太子妃街上。好奇的目光紧随着他,他低着头、目光躲躲闪闪地贴着一座座房子走。等他走出从城里通向谷地的路口,人们就看不见他了;不过两小时以后他又出现了,一路傻笑着,不时地撞到墙上。他喝醉了,喝得酩酊大醉。
什么也不能让他改邪归正。
他被母亲赶出门,成了马车夫,给普格里塞尔家族赶运煤车,这个家族今天还在。
他的酒鬼的名声变得那么大,传得那么远,连埃夫勒的人也在谈论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而本地的酒鬼们从此便保留下这个绰号。
一桩善事永远不会白做。
马朗波医生搓着手结束了他的故事。我问他:
“你认识贞洁少男吗?”
“认识,我还有幸给他合上眼皮呢。”
“他是怎么死的?”
“自然啰,是死于一次delirium tremens发作。”
我们来到了古老的堡垒旁边,围墙已经只剩下残垣颓壁,但巨大的圣托马斯·德·坎特伯雷塔楼和俗称俘虏塔的塔楼依然高高耸立。
马朗波给我讲了那个俘虏的故事,此人循着从一个枪眼的窄缝里射进来的阳光的移动,用一根钉子把囚室的墙壁覆满了雕刻。
接着我又得知克洛泰尔二世把在吉索尔的产业给了他的表兄弟,鲁昂的主教圣罗曼;自签订了埃普特河上的圣克莱尔条约以后,吉索尔不再是整个维克森的首府;这座城市是法国整个这一部分的战略重地;由于这一优点,它被攻陷又被光复了不知有多少次。根据红发威廉的命令,著名的工程师罗贝尔·德·贝勒姆修建了一个强大的堡垒,这堡垒后来相继受到胖子路易和诺曼底的爵爷们的攻击,但受到罗贝尔·德·康多的保卫,最终由金雀花高弗黎让给了胖子路易;由于圣殿骑士团的一次背叛而又再次被英国人占领,在菲利普-奥古斯特和狮心王理查之间争夺,被无法拿下城堡的英国爱德华三世焚毁;一四一九年重新被英国人夺去,后来由理查·德·马尔伯里还给查理七世,被卡拉布尔公爵攻取,被神圣联盟占领,亨利四世住过,等等,等等,等等。
马朗波抱着坚定的信念,近乎雄辩地连声说:
“这些英国人,是怎样的无赖啊!!!这又是些怎样的醉鬼啊,我亲爱的;这些伪君子,全都是贞洁少男!”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伸手指着在草地里熠熠闪亮的那条狭窄的河,说:
“您知道吗,昂利·莫尼埃曾经是埃普特河边最勤奋的钓鱼人之一?”
“不,我不知道。”
“布菲,我亲爱的,布菲,曾经在这里画过彩绘玻璃?”
“去你的吧!”
“千真万确。这些事你怎么会都不知道?”